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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林紹同又說:「聽說有人看見鄭副部長和那個女記者在景山公園外面的街上溜達。」

  田守誠立刻垂下眼睛,好像聽到什麼不願意聽的事情:「這算什麼,又不是看見他們睡在床上。」憑他和鄭子雲共事多年的瞭解,他知道鄭子雲不會做這樣的事,可他巴不得鄭子雲做出這樣的事才好。田守誠知道,再沒有比這種事更能毀人的了。有時他覺得孔老二比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人物都偉大,那得以跨越二千多年時空的封建意識,之所以一代又一代地傳遞下來,直至現在還主宰著很多人的頭腦,靠的就是孔老二這個染色體。不過田守誠是講求實際的人,他從不把精神耗費在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上。他對林紹同說:「我看,既然宋克同志他們有這樣的意見,你不妨在部裡搜集一下對這篇文章的反應,適當的時候在黨組會上議一議。」他沒有說要搜集什麼反應,那是無須說的,林紹同自然清楚。如同一個精明的管家,來了什麼品位的客人,席間該上幾個冷盤、幾道熱菜,心裡早就有譜。

  鄭子雲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和風行一時的「興無滅資」口號大唱反調,上面不但沒有微詞,反而在報刊上、內部通訊上,左一篇報道,右一篇轉載。

  前不久國務院某領導人準備召集重工業部有關同志研究工作,在田守誠提出的有關人員的名單後面,親筆加上了鄭子雲的名字。當田守誠按照慣例在前排——通常是各部第一把手的座位——某個座位上落座時,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高聲地招呼著:「鄭子雲,鄭子雲來了沒有? 」

  鄭子雲簡單地答道:「來了。」——聽起來卻躊躇滿志。

  打倒「四人幫」以後,他似乎一帆風順。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自然啦,「四人幫」那個時期,鄭子雲又不是第一把手,部裡的事情也用不著他出來亮相、表態,那些個亮相、表態真他媽的坑人,一次又一次地讓人自己往自己腧蔔抹黑。批鄧的時候,鄭子雲又住了幾個月的醫院,誰知道他真病還是假病。真是吉星高照,生病也生得是時候。「生病」真是天才們的偉大發現。那位國務院領導人就曾經笑眯眯地問過他:「守誠同志,那個時候人們都生病住院,你倒好好的,啊? 」

  那笑很有點古怪。

  那位國務院領導人還招呼著鄭子雲:「來,來,坐到前面來,坐到前面來。」之後又加了一句「最近你們部的工作很有開展嘛。」

  這一切都不是沒有意義的。田守誠非常熟悉高級政治生活,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都是一個信號。這信號表明,鄭子雲的地位可能有所升遷。但把他撤下來,把鄭子雲換到他的位置上這個可能目前還不存在。他知道,只要上面賞識他的人不垮臺,他就不會垮臺。像洋人那樣,今天可以是部長,明天可以去飯館刷盤子那樣的事,在中國絕對不會發生。倒不是這個社會對他特別恩典,而是這麼一來,便會動搖整個幹部制度,危及每一個即得利益者的利益。田守誠是太瞭解這一點了。只要他政治上不出大問題——他想大致不會了,他已更加謹慎——他這個部長的級別就會一直保持到終年。

  再說鄭子雲也決計不會同意這麼幹。

  但鄭子雲很可能會另有高就,自然出不了與工業有關的圈子,對他仍然是一股潛在的威懾力量。鄭子雲雖然不會從個人好惡上對他做什麼手腳,何況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私怨,但是鄭子雲太瞭解重工業部的內情,指不定什麼時候心血來潮,就會抖落出來……

  還有他那套關於改革的夢想,鬼知道會不會有人賞識,一旦有人賞識,可就亂了套。

  至於這篇文章在部裡引起的騷亂,並不是一次真正的較量,一切跡象表明,還不到當真的時候,他得穩住神。田守誠自信對中國政局的瞭解,遠比鄭子雲透徹,目前這種自由化的傾向,早晚會有人出來說話,對鄭子雲的所作所為,他不必花什麼力氣認真對待,總會有一個時機,讓他坐收漁人之利。

  部黨組會議結束的時候,田守誠看了看表,差半個小時十二點。可以把那篇報告文學引起的爭議提一提,這個時間不長不短正合適。說太多也沒必要,點點題就行。

  他說:「還有點時間。有件事,需要說一下。」看著大家沒太在意,他停了停,等著靜場。人們被不同話題分隔成若干小塊的注意力,重又聚合到一起。只有汪方亮一個人在「哢嗒、哢嗒」地折騰著別人剛從國外帶回來的一個打火機。

  田守誠接著說:「這兩年文藝界很活躍,不少作家提出要干預生活。我們部裡也出了個文學家,寫了一篇關於曙光汽車廠陳詠明同志的報告文學,也算是干預一下我們重工業部的生活吧。啊——看來我們這個部裡,還是有人才的嘛,哈哈。」

  他笑,可他明明意識到,哪個單位裡要是出了個寫小說的,可真是一種災難。誰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會不會被他當成素材寫進小說裡去? 就是被寫的人自己不對號入座,瞭解內情的人也會在背後指指點點:這件事寫的就是他。小說還會在全國的新華書店裡發行;也許有人會推薦給哪位副總理或中組部、中紀委的某位領導人……

  鄭子雲點上一支香煙,並不吸,只是歪著頭,眯著眼睛,看香煙頭慢慢地燃。

  田守誠說:「我是個大老粗,不懂得文學。但早年在延安還是聆聽過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嘛,啊——」

  汪方亮插嘴說:「你最近看報紙了沒有? 哈哈——」然後得意地環顧左右。

  田守誠知道汪方亮喜歡戳人家的蹩腳。部黨組成員裡,他能看得起誰? 最近他的一份關於改革出口本部產品外貿體制的建議,很得一位中央領導同志的賞識,得意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不過汪方亮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難道他說錯了什麼? 田守誠在其他人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異常。有人出於禮貌,有人早已練就了安徒生在《皇帝的新裝》裡描述過的那種本領。汪方亮這麼一哈哈,田守誠感到不那麼踏實了,決定不再繞彎子,單刀直人地說下去:「文章發表以後,在部裡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把同志們的反映集中一下,有這麼幾點:一、作品是不尊重歷史事實的;二、陳詠明打擊別人,抬高自己;三、把別人的功勞歸於自己;四、政治品質有問題。總之,這篇文章從社會效果看,是影響安定團結的。」

  宋克急不可待地接著說:「不打倒『四人幫』,他也搞不上去,現在讓我去我也行。我按黨性原則辦事,所以沒搞上去。他拿一百塊錢辦三百塊錢的事,沒有鬼辦得到嗎? 」

  合情合理! 人的一切行為都可以找到合理的依據。

  好幾顆花白的頭顱,深有所感地搖動起來。

  孔祥副部長說:「說到底,我們還是集體領導嘛,有了成績和功勞,應該記在黨委的賬上嘛,突出個人是不對的。」

  孔祥有著四川人特有的嘹亮嗓門,這嗓門兒使他的發言有一種氣勢洶洶的派頭。一雙圓睜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面閃著冷冷的、奠測的光。眼下好些事都讓他反感。文化人也來干預政治,他們懂得個「鳥」! 頂好再來個反右運動,給他們全戴上一頂右派帽子,弄去勞動改造才好。再不老老實實就槍斃他兩個。江山是他打下來的,身上兩個槍眼還在嘛,現在倒讓這幫子文化人來指指點點,笑話! 咋咋呼呼! 子彈推上膛,全嚇得他們屁滾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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