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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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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人的管理,日本豐田生產方式中心,就是千方百計做人的工作,這是日本人管理工作中的最大特點。當然,這是資本家掩蓋剝削、緩和階級矛盾的一種手段……但是,我們要不要批判地吸收他們的管理方法,為我們的四化建設服務呢? 比方說,將心理學、社會學中的科學部分,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加以分析,加以改造,為我所用。豐富我們已有的經驗,創造我們自己的、具有社會主義特色、民族特色的思想政治工作新經驗。 「談到把心理學和社會學應用到我們的企業管理和思想政治工作中來,有些同志總擔心會出毛病,認為這些是唯心主義、資本主義的東西,是『洋玩意兒』,我們中國共產黨人使不得。其實,這是一種偏見。馬克思主義的心理學和社會學是無產階級社會科學的組成部分,列寧把心理學作為構成唯物辯證法的認識論的基礎科學之一……」 鄭子雲在講些什麼呀? 那些個名詞、概念全是吳國棟沒有聽到過的。 吳國棟對凡是自己弄不懂的東西,都有一種反感。這些讓他反感的話,出自鄭子雲的口中,更讓他感到一種壓力。雖然鄭子雲說他不是以行政領導的身份講話,誰要真這麼認為,誰就是個傻瓜。這話,不過說說而已,不管怎麼說,他是個部長,誰能拿他的話不當話呢? 這麼一來,吳國棟沒准就得重新調整那些多少年也沒出過婁子,磨得溜光水滑,幾乎靠著慣性就可以運轉下去的觀念和做法。鄭子雲說的那套,誰知道它靈不靈啊?!而且鄭子去在講話中所流露出來的熱情,在吳國棟看來,是超越身份和地位的,是有損部長的威嚴和分量的。一個部長,有這樣講話的嗎?兩眼閃閃發光,還瞪得那麼大,兩頰泛紅,聲音激昂,一句連一句,前面一句話簡直就像讓後面一句話頂出來的。整個給吳國棟一種「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印象,這就使吳國棟對鄭子雲的講話內容,越發地懷疑,越發地覺得不可信。他不由得環顧四周,帶著一種說不清的意念去尋找,尋找什麼? 平時在廠子裡傳達文件和政治學習時司空見慣的紮著腦袋打瞌睡、悶著頭織毛活、嘁嘁喳喳開小會、兩眼朝天想心事、鬼鬼祟祟在別人後背上劃小王八、大明大擺看報紙的情景全都沒有了。好像鄭子雲把人人心裡那個型號規格不同的發動機,全都發動起來了。別管是贊同的、反對的,全都支著耳朵在聽。難道鄭子雲講的話裡,真有點鎮人的東西不成? 每每說到人的問題,鄭子雲總免不了有一些激動。 從參加革命的那一天起,他經歷過很多運動。他時常惋惜地想起,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那些無辜的、被傷害了的同志。他們其中,有些已經不在人世。比如在延安時,曾和他住過一個窯洞,就是灰土布軍裝穿在身上,也顯得瀟灑、整潔的那位同志,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後,戴上了一頂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不堪忍受那許多人格上的侮辱:什麼假黨員、什麼叛徒……自殺了。聽說他在遺書上寫過這樣的話:「……我不能忍受對我的信仰的侮辱,然而現在,除此我沒有別的辦法來維護我的信仰的尊嚴……」 一個非常有才幹的同志,雖然有些孤傲。 然而孤傲一點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只要無妨大局。難道一定要當個沒皮沒臉的下三爛,才叫改造好了的知識分子嗎? 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這是誰說的? 他忘了。他的記憶力已經壞到這種地步。以前,凡是他看過的書,他認為重要的段落,幾乎能大段、大段地背誦下來。 是啊,我們有很多的人,有不論水淹或是火燒都不可以毀滅的信仰,然而人在富足的時候,卻容易揮霍。 難道他是個守財奴?!要知道,人,這是創造財富的財富,可是並非人人都能在實際工作中認識這一點。侮辱別人,也常被別人所侮辱;不尊重別人,也常被別人所不尊重。難道馬克思曾將這行徑,列入過過渡到共產主義所必不可少的條件嗎?唉,經不錯,全讓歪嘴的和尚給念壞了。 他自己就像處在這樣一個兩極之中的鐘擺。鄭子雲覺得在很大程度上,他早已變得粗俗,還有些官僚。否認嗎? 不行,存在決定意識。哼哼哈哈,覺得自己即使不是全部人的,至少也是一部分人的上帝;對那些不是在抗戰時期或解放戰爭時期參加過革命工作的同志,情感上總有一段距離;聽到某人不是共產黨員的時候,立刻有一種不自覺的戒備……逢到下級沒按自己意願辦事的時候,他照樣吹鬍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反過來,他也照樣挨上一級的訓,俯首帖耳,不敢說半個不字,別看他是個副部長。 他心裡明白,他可以在一天之內什麼都不是,如同別人,如同那些什麼都不是的人一樣。 當然,現在他還是個副部長,他得抓緊時機,把他想做的工作,盡可能地做好。 鄭子雲想起田守誠,想起部裡的一些人,和那些離心離德、鉤心鬥角的事情。然而他並沒有因為這一個角落而失去信心,失去希望。希望是黃金。不是還有楊小東那些人嗎? 新陳代謝,總是這樣的。 好像到了深秋,樹葉的綠色會變暗、發黃,最後還會脫落。但是到了來年春天,又會長出鮮綠、鮮綠的嫩葉,在同一棵樹上,卻不是在同一個樹節上、枝椏上。 汪方亮微微地笑著。鄭子雲的話,在他看來是書呆子的囈語,咬文嚼字、天方夜譚、理想主義。他最好去科學院當個什麼院士,當部長是不合適的。 改革是勢在必行的一件事,但像鄭子雲這樣的一個「洋務派」 是行不通的。在中國,辦洋務一向以失敗而告終。汪方亮覺得鄭子雲對中國的國民性,缺乏深刻的瞭解。從鄭子雲講到的內容來看,大概是下了不少功夫。為什麼不拿出些時間來研究一下中國的歷史呢? 要幹大事情,不研究中國的歷史是不行的。中國人從漢代開始,於的就是「重農抑商、舍本求末」的買賣。哼! 螺旋式的上升。否定的否定。滲透在整個民族遺傳基因裡的小農意識。 在部裡,人人都說汪方亮是「擁鄭派」。按照他的能力,他的才情,他能甘居誰人之下呢? 汪方亮不過是擁護改革而已,只是在這個前提下,他和鄭子雲,走到一塊來了。 鄭圓圓從來沒見過父親工作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在社會生活中究竟有多少現實意義。照她的想像,無非是開會——那些常常是只有決議,沒有結果的會議;作報告——根據××號文件和××號文件的精神;劃圈——可以不置可否;傳達文件;諸如此類,而已而已。她只能從家裡瞭解爸爸,而在家裡,她覺得鄭子雲像好些個上了年紀、又有點社會地位的小老頭一樣,肝火挺旺,急急躁躁,誰的賬都不買。前天晚上已經十點多了,全家人都上了床,他卻忽然從自己的房間裡跑出來,咚咚咚地跑下樓去,說是聽見有個女人在叫喊,是不是遇見了小流氓? 手裡什麼家什也沒拿,就那麼跑了出去。就憑他睡褲底下露出來的小細腿脖子,是小流氓他又能把人家怎麼樣? 好像那些小流氓全是紙糊的,只要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們捅個大窟窿。不一會兒,自己顛兒顛兒地回來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想必是他自己昕岔了。 夏竹筠不過隨意地開了句玩笑:「沒准是哪個女人在樓下叫你去赴約會吧,那麼積極! 」 鄭子雲大發雷霆:「我怎麼不知道你從什麼時候起,已經變成了個大老娘們兒了? 」然後「砰」的一聲摔上了自己的房門,震得牆上的石灰、水泥簌簌地往下掉渣子。 夏竹筠在他門外又是吵罵又是擂他的門,鬧得全家一夜沒得安生。 「文化大革命」期間,家裡的阿姨讓「造反派」給轟走了,媽媽在機關裡「全托」,鄭子雲在機關裡「日托」。有次過什麼節,方方買回來一隻活雞。圓圓是不敢殺的,方方既然是當時家裡最年長的婦女,只有硬著頭皮去幹那理應是主婦該幹的事。她拿著那把鏽跡斑斑,早已沒了鋒刃的菜刀,往雞脖子上匆匆地瞄了一眼,閉著眼睛抹了一刀,便趕緊把手裡的雞往院子裡一丟。那雞非但沒死,還歪著個腦袋在院子裡亂飛亂撲,嚇得方方和圓圓躲進屋裡,關好房門,擔心那雞會不會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鑽進屋來。鄭子雲拿了一片刮鬍子的刀片,很在行的樣子說:「用不著那菜刀,這個刀片就行。」他倒是挺從容,一把抓住了那只發了狂的母雞,把雞翅膀往後一擰,雞脖子往手心裡一窩,拿起刀片就往雞脖子上抹,抹了幾下也沒見血。他臉上那種大包大攬的神氣,漸漸地被惱怒所代替,立刻從廚房的門後找來一把斧子,「吭」的一聲,把整個雞頭剁了下來。他為這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生出來的認真的惱怒,真是好笑極了。可是鄭圓圓不敢笑,他那種死不服輸的勁頭,簡直到了連開玩笑都不懂的地步。 也是在那段沒有女人當家的日子裡,鄭子雲常常指著廚房裡的那些作料瓶子對圓圓說:「瞧見嗎? 這個瓶子裡裝的是肥皂粉,可別當成鹽放進菜裡去! 」他心血來潮,難得地炒了一次菜,油都冒煙了,蔥花還沒切;熗了鍋,又發現菠菜還沒洗,最精彩的是他偏偏把那瓶肥皂粉當成了鹽。當肥皂粉在鍋裡泛起泡沫的時候,他就像在參觀一台剛出廠的數控機床,背著手問道:「嗯,它起沫了,它為什麼起沫?是不是加鹽之後都要起沫? 」 就是這樣,他也沒有把那個裝肥皂粉的瓶子挪到別的地方去。 而他自己不動,別人是不敢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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