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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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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謊? 」莫征老是跟不上鄭圓圓的思緒。女孩子們自有一種變幻莫測的思路,任憑多麼聰明的男孩子也無從捕捉。 「撒謊。」她認真地點頭,「媽媽問我:『你天天晚上都跑到哪兒鬼混去了? 」她把「鬼混」那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還做出一種十分嚴肅的樣子。莫征的面容變得愁苦。「鬼混」二字使他生出許多憂鬱的聯想。 「我說:『學法文去了。』你還真得教我兩句,回家以後,我好對付他們。」然後,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小舌音說了一句不倫不類的法文。 這是一種默契嗎? 愛情的默契。 她懂,她一定什麼都懂。在他們的關係中,他是無權爭取的,只有等待,等待她的給予。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正是因為不覺,莫征看出,那是一種天性的流露。她的心,是用什麼做成的呢? 小的時候,莫征常聽見母親向聖母瑪利亞祈禱。並沒有什麼聖母。只有鄭圓圓。 但,她是什麼都懂嗎? 連他是個冉阿讓在內? 絕望…… 莫征甚至沒有聽見敲門聲。 鄭圓圓的臉上蒙著一層憔悴的暗影,好像外面正落著憂鬱的塵埃。葉知秋看著鄭圓圓的臉,心裡一陣騷動。她想,不該有的,在這樣的年齡。可什麼是應該有,什麼是不應該有呢,聰慧過人的葉知秋在這方面大概永遠說不清楚。但她知道應該躲進自己的房間,懷著一種又是高興又是擔心的複雜心情,盼望著什麼事情的發生『。 除了眼睛說出的話,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鄭圓圓只是生氣地背過身去。長在她後頸上的那些茸茸的短髮是那樣的可愛,而離莫征的嘴唇又是那樣的貼近。不,他應該告訴她。「我要告訴你……」 「不,」鄭圓圓轉過身來,打斷他,「你什麼也不必告訴我。」她發脾氣了,「你真自私,你只想到你自己。」 就只這一句話。那話裡,有著一種只有對屬自己的男性才有的、可愛的、甜蜜的專橫。 然而鄭圓圓的確是在生氣。不論她如何為莫征著想,畢竟還有作為一個女孩子,去俯就一個男孩子而感到的委屈。 這正是因為她把莫征視為一個絕對平等的戀人,才會有的苛求。 他什麼地方表現了自私? 莫征還是不懂,但只要鄭圓圓這樣說,那便一定是這樣。他惶惑。「你要我,要我……」他並沒說出後面的話,那話毫無疑問可以這樣接著說下去:你要我跪下嗎? 你要我為你而死嗎……這古老的話,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早已說過,或不知同時有多少人在說著,在相愛的人那裡,它永遠像第一次那樣令人動情。 莫征終於沒有說出那話,因為這一切對他來說,是太過珍貴了。 鄭圓圓在沙發上坐下,悄聲地說:「我要吃東西,我餓了,也渴了。」她無須說這是多少天來,她剛剛恢復了饑餓的感覺。 錯了,完全地錯了節奏。裝蛋糕的盒子在~IUL? 他的眼睛明明從那鐵盒子上掠過,卻看不見也找不著。 「真笨。」鄭圓圓跺著腳跟,「在那兒嘛,書櫥的上頭。」 沖咖啡的時候,開水壺直往手背上澆,鄭圓圓立刻抓起他的左手。「疼嗎? 」天,有誰這樣疼惜過這雙手! 這雙手! 莫征的眼睛立刻像蒙上了一層霧。隔著霧,鄭圓圓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更加柔和了。莫征覺得自己正在溶化,一種使心臟稍稍感到痛楚的溶化,像他每每溶化在音樂裡一樣。 「疼的,」望著她的眼睛,他輕聲說,「這裡。」他把她的手移向自己的心口。 「啊,」她歎息。「怪我。」她垂下眼睛。 「不,謝謝你。」 鄭圓圓感覺到莫征急促地呼在她頭髮上的熱氣。她不敢抬頭,只是望著他上衣的第一粒紐扣。黑色紐扣的扣眼上,交叉地釘著藍色的粗線。那藍色的粗線,仿佛向她訴說著他缺少溫情的生活。她慢慢地從莫征的大手裡抽出自己的手,用食指撫摸著那粒黑色的紐扣,懷著奠名的、微微的期待和恐懼在猜想:他在望著她嗎? 他在等她說句什麼話嗎? 他會做什麼呢…… 莫征什麼也沒做,只是重又抓住鄭圓圓的手,移向自己的嘴唇,匆匆地吻一下便丟開了。他端起那杯滾燙的咖啡,用小勺攪著,用嘴輕輕地吹著,然後遞給鄭圓圓:「當心,還挺燙的。」 鄭圓圓感到了些許的失望。接過咖啡的時候,她不由得在他那對黑色的眸子裡找尋。那裡,總是潛藏著的,隨時準備對捉弄、侮慢以牙還牙的警戒,哪裡去了呢? 那對什麼都不肯屈服的野性,哪裡去了呢? 她看見,那對黑色的瞳仁裡,已經住進了新的主人。 鄭圓圓的心頓時被柔情所漲滿。她還不太懂得他的愛和那愛的重量。 莫征知道這是夢。他常做這種不愉快的夢。應該儘快地從這夢中醒來。他拼命想要睜開自己的眼睛。可是不行。他夢見他直挺挺地躺在馬路當間兒,馬路上的汽車、自行車全包圍著他,一個勁兒地朝他惡狠狠地按著鈴鐺和喇叭,那些鈴鐺和喇叭好像在說:「你再不起來,我們就要從你身上碾過去。」 警察厲聲地對他吆喝著:「起來,你這個無賴、醉鬼,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他想站起來申辯:「我不是無賴,我根本沒醉,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在這兒躺著。」可他就是站不起來,也說不出話來。然後,人們開始啐他,罵他。心裡憋悶得好疼啊,他終於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果真有一輛摩托的馬達在身旁響著,他朝那聲音側過臉去,隔著矮矮的松牆,他看見鄭圓圓咧開的嘴巴,淺褐色的風鏡後面,那雙任性的眼睛多了許多的嫵媚。 女孩子,騎摩托。有幾個女孩子騎摩托呢。不過她就是騎頭毛驢上街,莫征也不會覺得意外。他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地上躍了起來。頭髮上沾著幾莖小草,敞開的領口露著他褐色的、結實的胸膛,在陽光下眯著惺忪的睡眼。活像神話裡,突然從青草地裡冒出來的一個人兒。新鮮,像那地上的青草一樣的新鮮。 「在做什麼夢? 」——她希望他常夢見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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