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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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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七點半我到你這裡來。」鄭圓圓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對這第一次見面的人發號施令。她有些意識到自己是在任性、撒嬌。天哪,為什麼? 她從來不對任何男孩子任性和撒嬌。這件事有一點特別,是不是? 這等於她給了莫征一種權力,一種與眾不同的權力。憑了什麼? 他那男性的自尊和矜持嗎? 她的腰肢上仍然感到剛才跌下去的時候,那只托住她的大手的力量。糟糕,糟糕透了。她是不是太輕浮了? 她立刻板起面孔,嗓音也變得冷冰冰的,轉過身子不再看著莫征,對葉知秋說:「葉阿姨,我走了。」 她走了。似乎把屋子裡的溫暖也帶走了。莫征把她坐過的那張凳子帶回自己的房間,對著那張破凳子坐下。他久久地看著那張破凳子,懷疑著真有那麼一個可愛的小人兒在那上面坐過。她真是個小人兒,只夠到他的肩膀。 那一晚,莫征久久地在他的屋子裡走來走去,以致葉知秋在隔壁房間裡說道:「莫征,你是不是該睡覺了? 你就是不睡,至少也得把你那雙大皮靴脫掉,不然你那咚、咚、咚的腳步聲,簡直像輛坦克朝我的頭上軋過來了。」 有多久了? 他從沒有這樣認真地做過一件事,更不要說這樣認真地去翻閱字典和文法。為了讓那一雙任性的眼睛專注地、期待地看著他,他巴不得自己是個文學家或是翻譯家。 要是他沒有在無意之中留下這套書呢? 莫征也不明白,為什麼在父母親的問題得到澄清之後,在歸還的那些淩亂的遺物裡,他單單地選中了這套《悲慘世界》。也許因為母親念這故事的時候.在他幼年的記憶裡,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他多麼愛冉阿讓那顆雖然滿是傷痕,卻依然仁愛而博大的心啊,最後他甚至愛上了警官沙威。也或許他在冉阿讓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每當他順著一行行的文字讀下去和講下去的時候,他十分注意著鄭圓圓的反應,她是不是像他一樣愛著冉阿讓,或僅僅是一種同情? 不過,她愛不愛冉阿讓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為什麼固執地想要知道個究竟? 她知道不知道自己的過去? 葉知秋當然不會對她說。如果她知道了,她會怎樣對待他呢? 冉阿讓畢竟是小說裡的人物,文學和現實生活是截然分開著的。他過去的經歷,足以使任何一個在傳統觀念裡長大的姑娘害怕和戒備。 莫征甚至開始嫉妒維克多·雨果。這個離開他們已經一百多年的老頭子,卻能使那對可愛的眼睛裡流下珍珠一般的淚滴。有沒有那樣一種辦法,可以把她的淚珠留住,串起來,像一條項鍊一樣掛在自己的胸前呢? 真是胡思亂想。男人是不戴項鍊的,但山頂洞人似乎男人也戴項鍊。莫征忽然為自己的想法所驚嚇:他正在向一個一望無底的深淵裡陷落。對他這樣一個被人把什麼都拿得一乾二淨的人來說,如果再栽這樣一個筋斗,那真會要了他的命。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葉知秋那雙犀利的眼睛,她沒有做過母親.但女人本能的母性,使她不能不為莫征憂慮。她失悔於這事情由她開端,意識到可能出現的悲慘後果。像鄭圓圓那樣的一個門第。 那樣一個世俗的母親,還有這樣的一個父親——怎麼說好呢? 鄭子雲在他那個階層裡,雖然可以說是頂少陳腐觀念,頂多新鮮思想,但由於環境、地位、經歷所限,難免不按某種規矩、方圓行事。 就算鄭圓圓本人不顧一切,非嫁莫征不可,她有足夠的力量和她周圍的東西抗衡嗎? 為了莫征,這可憐的孩子,她必須阻止事態的發展。她對鄭圓圓說:「圓圓,你知道莫征像誰? 」 「像誰? 」這女孩真聰明,葉知秋想。她並不回答。回答等於暴露自己的好惡。 「冉阿讓。我不是從文學形象上說。」 「哦! 」鄭圓圓應著。就這麼一個字,也不知道是驚訝,是不以為然,還是後悔。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 「意味著什麼? 」又是一個不正面的回答。 「意味著他一輩子不該做關於愛情的夢。」葉知秋如卸重負。 「是嗎? 」鄭圓圓頭也不抬,繼續嘩啦嘩啦地翻著手裡的畫報。 氣惱和羞澀使她不能停住不動,不然,淚水就會奪眶而出。葉知秋話裡的意思很清楚,好像她在死皮賴臉地糾纏莫征。這對她來說,實在太難堪了。追求她的人幾乎可以論打數。 出了葉知秋的家門,鄭圓圓才恢復了正常的思考。冉阿讓、不該做的夢……不但不該做關於愛情的夢,也大概失去了一切的夢。 這可憐的莫征。鄭圓圓的心變得酸疼。淚水重又湧上眼眶,但已不復是為了氣惱和羞澀。她抹去眼角上的淚。這淚珠,是為了什麼呢? 仿佛一張畫布,原先只是模糊一片的色彩,高明的畫家添上幾筆便出現了景物。愛他嗎? 不知道。只是願意支使他,願意看見他的服從。這只是一種佔有的欲望。但也許佔有便是愛吧。莫征有什麼地方值得愛呢? 他永遠不會去考某個大學的法語系,他永遠不會有錢,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入黨。他從不會說動人的話,但樓上王奶奶腦溢血住院時,是他去陪住的,直到王奶奶的兒子從新疆趕回來。醫院的醫生、護士還以為莫征是王奶奶的親孫子。他放走過一隻美麗的、因為迷失而飛進他房間裡的鳥兒……別的還有什麼呢? 沒有了。對別人這也許都沒有什麼,尤其是那只鳥兒。 但對圓圓,這卻極其重要。唉,誰能說清楚,愛情是為了什麼? 她是個傻姑娘。 方方的丈夫,倒是個經濟系的研究生。圓圓看過他寫的論文,通篇都是馬克思怎麼說,恩格斯怎麼說,列寧、斯大林、毛澤東怎麼說,至於他自己該說些什麼,對不起,不知道了。隨便拿出一本「馬恩全集」,隨便翻到哪一頁,又隨便挑出其中的哪一句,方方的丈夫都可以接著背下去。爸爸說過:「跟我們小時候背四書五經一樣。」 可圓圓要是問他,你想過沒有,既然列寧說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是腐朽的,沒落的,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前夜,那麼,目前有哪些資本主義國家,已經發展到了它的最高階段? 在那些國家裡,無產階級的社會革命將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發生呢? 他就會風馬牛不相及地給圓圓背上一段什麼是「考茨基主義」。看著方方半張著嘴巴,崇拜得五體投地地昕著丈夫像錄音機一樣地背誦那些條文,圓圓只覺得滑稽。他在經濟學上的成就,只表現在揩別人油的、無孔不入的機靈上。就連一個塑料袋子也不會放過,就連精明的媽媽也算計不過他,這大概因為媽媽沒有讀過經濟學的緣故……好笑。難道圓圓會找這樣一個丈夫嗎? 噁心。 爸爸、媽媽倒是有錢的,可是他們幸福嗎? 爸爸和媽媽什麼時候心對心地說過話呢? 他們什麼時候肩並肩地站在窗前,看過雨中的落葉,看過樹枝上的積雪? 什麼時候,為了一對偎依在一起、咕咕叫著的鴿子而會心地相對微笑呢? 他們即使在家裡,說的也是那些鉤心鬥角的臭事兒。他們作為人的那一面生活哪裡去了呢? 至於黨員,鄭圓圓倒不像他們這一代的某些人那樣偏激。一提起入黨,他們會帶著輕蔑和驚詫的口氣說:「人那個幹嗎?!」她不過認為,儘管很多人都會入黨,但這並不是判斷一個人好或壞的惟一標誌。 只是,她到底是憐憫莫征,還是愛他呢? 要是憐憫呢? 愛情可不是慈善事業,那是誰離了誰便無法活下去的一種感覺。她必須弄清,究竟是她需要他,還是憐憫他。葉知秋說得對,讓他做那不能實現的愛的夢,簡直是殺了他。 一天,五天,十天,鄭圓圓在熬煎著自己。 葉知秋看出,莫征瘦了,話更少了,書也不讀了,琴也不彈了,但她認定自己為莫征做了一件好事。葉知秋一輩子沒有談過戀愛,未免把這一切看得過於簡單,總覺得他慢慢地會好起來。可她同時又對鄭圓圓產生了一種失望的情緒,如同鄭子雲有時讓她感到失望一樣。比如那篇文章,竟然把那些精闢的、科學的、足以把經濟界那些假、大、空的行家們氣得七竅生煙的見解,全部刪掉了。 怕什麼呢? 葉知秋錯了,那已經是無可救藥的病了。 每每吃過晚飯,莫征便躲進自己的房間,豎著耳朵聽樓道上的腳步聲:近了,又遠了,繼續往更高一層樓上走去了。一顆心,在期待、失望裡掙扎、沉浮。眼睜睜地挨過一分一秒。直到晚上十點,知道她不會來了,於是又開始盼著第二天的黃昏,一分、一秒地盼著。絕望的感覺他已體驗過多次,可這一次、這一種為什麼竟是這樣的可怕和難以支撐。 莫征不能去找她。他只有等待。各種因素在他們之間造成的差異,使他只有被動地等待。假如他不是處在冉阿讓的地位,他會為了她和人拼命、決鬥。他有的是力量、勇氣,他會使她愛他。而現在,他只能猜測。難道她是因為獵奇,耍著他玩兒的嗎? 不像,她不是那種輕薄的女孩子。 好幾次,她都對莫征說:「我又撒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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