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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忘了。」他再不願提起。

  「你什麼都會忘記。」——競不在夢她! 「我只記得陽光下,那個騎紅色摩托,帶淺褐色風鏡的姑娘。」

  好像在說一個遠在天邊的人。

  「那姑娘怎麼樣? 」她順著往下接。

  「脾氣壞透了。」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那可不好,你應該丟了她。」

  「是啊,看來只好這麼辦了。」

  「你敢。」她忽然正色,然後噘起嘴巴,使勁地蹬著摩托的腳踏板,開始發動。

  莫征跳過松牆,一把捏住閘把。「圓圓。」

  鄭圓圓把頭扭開,不看他,微風掀動著她後腦勺上的短髮,鬧得莫征心緒撩亂。「圓圓。」他懇求著。唉,剛才還是風和日麗的,一會兒就變天了。

  「嗯? 」鄭圓圓心軟了。

  「上哪兒去? 」

  「看爸爸。他主持部裡召開的一個思想政治工作座談會去了。」

  「他不是在家養病嗎? 」

  「這次座談會本來由田伯伯主持,聽說前些日子有誰又提出了什麼口號,田伯伯便提出這次座談會往後推,看看形勢再說。部黨組裡大多數人堅持會議按期召開,不同意往後拖。田伯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參加。這樣,爸爸只好倉促上陣。今天下午是會議開始,爸爸要講話的,他連講稿也沒有就去了。我擔心他太累,心臟病會發作。另外,他自己也鼓動我去聽聽,老說我知識面太窄,應該趁年輕,記憶力好的時候,多瞭解一些社會。」

  鄭圓圓對他說過,全家人裡她最愛的只有爸爸。莫征想起自己的父親,那軟弱的、經常處在驚悸不安狀態下的書生。就連搖頭、歎息這樣的事,也要躲到書架子後面,才敢稍稍地放肆一下,而且還要輕輕地、輕輕地。

  會議室不大。鄭子雲看見女兒從旁門溜了進來,在葉知秋的身旁坐下。他覺得眼前像是亮了許多。圓圓是他的月亮。她總在惦記他:身體、情緒、工作。那麼一個小人兒,能為他想到這些,真是不錯。可她早晚有一天會出嫁,會離開他。那麼,他那個家真沒有什麼讓他留戀的地方了。她會嫁個什麼樣的人呢? 在這個問題上,他覺得她隨時會朝他和夏竹筠甩過來一枚炸彈。近來她的行蹤有點詭秘,是不是在戀愛? 如果她自己不說,鄭子雲決不主動問她。即使對自己的女兒,他也給予平等的尊重。他從不私拆女兒的信件,也不趁她不在,偷偷溜進她的房間,看她的日記或是想要尋出點秘密。夏竹筠這麼幹的時候,他總是想法制止。她呢.一面理直氣壯地拆圓圓的信,一面挖苦他:「她小的時候,我還給她把屎把尿呢,現在信倒不能看了,真是怪事。少販賣你那套資產階級的教養。我看哪,是不是你自己有什麼怕我拆的信? 」鬧得他只好對圓圓說:「你的抽屜上是不是安把鎖? 」

  汪方亮正在講話:「……有人提到過,政治是統帥,是生命線,怎樣提,可以繼續研究。小平同志說過,四化是最大的政治。因此,四化就是最大的統帥,如果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把人的思想、精力、幹勁都轉移到四化上來,思想政治工作就是名副其實的靈魂、生命線。否則,叫什麼也是扯淡。」

  鄭子雲挨著個兒巡視著每個人的面孔,希望看出人們的反應。

  他的眼睛和楊小東的眼睛相遇。也不知楊小東怎麼想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鄭子雲稍稍地擠了擠自己左邊的眼睛,算是打個招呼,楊小東向他規規矩矩地點了點頭。不好,怎麼一進會議室,在飯館裡那麼招鄭子雲喜歡的、生龍活虎的勁頭就沒有了? 「……由於十年動亂,外來和內在的社會影響,在思想上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混亂,有些青年職工思想空虛,從『四人幫』的『精神萬能』,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物質現實主義』,實際上是個人利己主義……」

  鄭子雲看見楊小東皺了皺眉頭。是表示贊同,還是表示反對? 「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如何實現四化? 我們工業企業的各級領導必須不失時機地、及時地注意這個問題,嚴肅認真地加強這方面的工作。現在和戰爭時代不同了,那時的主要對象是軍隊。今天是搞社會主義建設,搞四個現代化,對象是廣大職工,問題更複雜了。軍隊至少沒有房子問題、拖兒帶女問題、上山下鄉問題、工作環境問題等等。我們面臨許多新的問題。要在總結我們固有經驗的基礎上,加以發展。

  「有人說,我們只能學習西方的生產技術,自然科學,不能學管理,因為那是上層建築。我認為不一定對。沒有好的管理,再好的技術設備,也不能發揮作用。我們不能學清末的洋務派,見物不見人。一切要從實際出發,千萬不能再搞那些形而上學的東西了。

  有些東西可能現在用不上,但將來可能有用。現在不學,將來就晚了。我認為許多學科都有助於我們從社會的各種角度研究人,做好人的工作,發揮人在四化中的作用。因為人的思想是客觀社會的反映,要做好人的思想工作,不能不研究一個人生活的環境,比如歷史、文化、國家體制、社會制度、勞動環境、家庭狀況以及個人的習慣和修養。所以不要再空談什麼生命線和靈魂了好不好? 「

  講得不錯,老夥計。鄭子雲很滿意,用右手的中指,輕輕地,有節奏地叩擊著桌面,好像在給汪方亮的講話做伴奏。

  鄭子雲和汪方亮共事多年了,但仍覺得汪方亮是個舉措無定、不大好捉摸的人。

  為了到底開不開這次會議,大家鬧得很不痛快。田守誠好像從來就沒同意過召開這個座談會。今天,他索性不到會場來了,連個照面也不肯打。也好,原本不希望他來念那套經。他是第一把手,不請他講話說不過去。位次,這幾乎是鐵定的一套禮儀。雖沒有什麼明文規定,可比神聖的法律條文更加威嚴,絕對不能亂套。

  要是請他講,他准會念緊箍咒。鄭子雲不想把這次會議開成一個佈置工作的會議,把那套已經跟不上形勢發展需要的辦法往下一灌,然後與會幹部回去照樣一搬。他想在這次會議上,和處在實踐第一線的以及搞理論工作的同志一同研究些問題,商議些問題。

  田守誠反對這次會議,自然有他的考慮。鄭子雲在會上,即使不和上面唱反調,至少也得鬧出點新花樣。鄭子雲曾激烈反對「興無滅資」的口號:「什麼叫『資』,什麼叫『無』? 搞清楚了沒有? 概念還沒搞清楚嘛。這麼一來,又得像『文化大革命』那樣,打得亂七八糟。說不定那些喊『興無滅資』喊得最起勁兒的人,恰恰在搞『滅無興資』,把封建主義的糟粕,當做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去兜售。」這一席話,聽得田守誠直搖頭,但他按捺下他的反感,一言不發。反正他已經表示過他的意見,黨組會議的記錄本上寫得一清二楚:會議暫緩召開。將來出了什麼事,萬無一失,有據可查。至於別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就是下地獄,跟他有什麼關係? 汪方亮沒說同意會議延期,也沒說同意按期召開,只是大講了一通傳統教育。黨組會後,在研究會議具體日程時,因鄭子雲還在養病期間,汪方亮同意由他主持會議。可是臨近會期,他突然聲稱拉肚子,幾天不來上班。會務組的同志急壞了,一個部長也不到會,這個會還怎麼開? 田守誠早已有言在先,不能再去找他。鄭子雲在病中,給他增加負擔於心不忍,何況他根本沒有準備。要不是鄭子雲打電話詢問會議準備情況,自己決定:「好吧,我去主持。」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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