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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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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詠明嘴裡打著哈哈,心裡卻往外冒著苦味兒。他的眼前浮現出苗卓嶺那老是夾著肩膀、縮著腦袋,以及他在生產會、辦公會或技術會上結結巴巴發言的樣子。戰戰兢兢、眼睛絕對不敢離開手裡的發言稿,哪怕他要講到的,不過是同意或是不同意修個廁所這樣的問題,他也要照著事先寫好的稿子念。那發言稿上的每一個字一定翻過來、覆過去地掂量過、檢查過,讓人抓不住一點茬兒。 就是這樣,散會之後,他還要拉著陳詠明和記錄員當場查對記錄。 他怕,怕萬一記錄員把哪個人的錯話記在他的賬上,或是曲解了他的哪句話。人活在這種心境裡,是一種什麼滋味兒啊。難道不應該撫平這些心上的皺褶嗎? 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驚擾了李瑞林的思緒。吳國棟騎了一輛嶄新的二八永久車進廠了。瞅見李瑞林坐在傳達室的窗口,他挺熱情地湊過去招呼著:「您——上班了? 」 李瑞林訕訕地答著:「也不能老呆著。」然後從屋裡走出來,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吳國棟的新車。心裡琢磨著,他休了那麼久的病假,哪來的錢買新車? 總得一百七十元錢吧? 吳國棟解釋著:「新買的。廠子裡給住家遠的同志搞了一次貸款,一個月才扣兩元錢。解決遠途職工上下班擠車和上夜班的人搭不上早末班車的困難。」說著,吳國棟按了一下車把上的轉鈴。 轉鈴叮鈴鈴地響著,像唱著一支心滿意足的歌。吳國棟臉上泛著微笑,就連李瑞林也微微地笑了:窮工人哪,買輛車不容易。 一抬眼,吳國棟瞧見李瑞林那霜白的兩鬢,謝了的頂,心裡立刻有股酸溜溜的味兒。便一把捂住了轉動著的車鈴。 從為工人著想上,陳詠明沒什麼可挑的。那邊,職工自己蓋的宿舍,已經快蓋好了。嚷嚷了十來年的住房問題,總算有了盼頭。 李瑞林兩個多月沒上班,真像古話說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吳國棟卻瞧著新起的房子犯愁。「這房子蓋得不易。先是建設銀行不給現錢。為這,老陳答應給人家也蓋點。你要說他實在也實在,滑頭也滑頭。他給人家抻著來,一年打基礎,二年蓋房子.三年再完工。他不敢一傢伙幹完,怕銀行再提新的要求。施工隊伍又泡蘑菇,三棟房子兩年還不交工。這就決定自己幹。車間裡三個人的活兩個人幹,支付施工隊的錢,一部分給在車間堅持生產和抽出去蓋房子的工人發獎金,剩下的用來提高房子的平米造價。 哪個車間出人,就先給哪個車間房子。比施工隊的進度自然是快多了。可是。銀行和咱們這麼幹對嗎? 「 為這,吳國棟找陳詠明談過,提醒他注意,不要違反了政策。 陳詠明說:「我們只好來點變通手段,不然我們沒法過日子。 不過這些變通辦法都是沿著政策的邊緣,在它允許的範圍內浮動。 既有利於群眾,也不損害國家利益。違法的事當然不幹。「 陳詠明一天到晚,不知要花多少腦子,琢磨在哪兒還可以摳出一點變通的方法,好為工廠的生產發展、職工生活的改善創造點條件。有時他覺得自己簡直像那菜市場旁邊專門等著給顧客宰雞宰鴨的人,為的是弄幾個小錢,得點雞鴨下水。 除了牢牢把住政治大方向,李瑞林對其他方面的問題,比吳國棟顯得豁達。「嗨,這算什麼,比這邪乎的事多了。怎麼樣,你的肝炎好了嗎? 」 「好了。」吳國棟感慨地搖搖頭。自打生病以來的種種苦處,盡在這無言的搖頭之中了。 李瑞林是很能理解個中滋味的,畢竟他們是同一代人,不論對社會、對生活的負荷,他們的感覺總是相通的:「那也要好好注意,千萬別再累犯了。」 說著話,呂志民也騎車進了廠。蜻蜓點水似的把右腿從車上騙下來,用腳尖點了一下地,然後又把腿騙上車座,算是「出入下車」了,接著又「叭」的一聲從嘴上吐下來個煙屁股。 李瑞林高嗓大叫:「下來! 你給我下來! 」心裡想,這下買賣可開張了,先罰他一元錢再說。 呂志民給他叫懵了,眨巴著眼睛:「怎麼啦,怎麼啦。」 「怎麼啦? 拿一元錢出來! 」 「幹嗎? 」 李瑞林伸手往傳達室那邊一指:「牆上貼著哪,五罰一元錢。」 呂志民光翻眼睛,不見動靜。 李瑞林和吳國棟都有些興奮。不論呂志民掏不掏這一塊錢,他們都會覺得稱心。在這點上,他們也是相通的。要是他不掏,就是「五罰一元錢」的失敗。他們樂得這一套瞎胡鬧的新玩藝兒受到大家的抵制。要是他掏,那叫活該。他們就樂意看呂志民這種小青年受到條條框框的約束,巴不得他們一個個像牛一樣穿上鼻眼兒才好。 李瑞林說:「瞎起哄的時候挺來勁,拿一元錢就像從身上割下一斤肉。」這句話是有所指的。在陳詠明宣佈撤銷大慶辦和政工組的大會上,李瑞林曾跳上臺去痛心疾首地喊叫:「你們想幹什麼? 你們還要不要走社會主義道路? 」台下的小青年又是哄笑,又是吹口哨,又是拍巴掌。就是這個呂志民把他從臺上拽下來的,還說:「一邊玩兒去吧,您哪。」 吳國棟插嘴說:「陳廠長不是在全廠宣佈過嗎? 你不知道? 」 呂志民開始慢慢騰騰地解上衣口袋上的扣子。陳詠明說過的話,呂志民願意捧場。吳國棟那個得意勁兒,卻讓他窩火,他正琢磨來句什麼話噎噎吳國棟才好。別看他是他的車間主任,他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李瑞林不知怎麼,想起剛才老呂頭推著的那輛破車,穿著的那件破棉大衣。他忽然改變了主意:「算了,下次記著吧,這回你自己把煙頭撿起來,扔進垃圾箱就得了。」 呂志民乖乖地撿起煙頭,朝李瑞林揮了揮手,又朝吳國棟挑釁地瞥了一眼,騎上車子,揚長而去。 吳國棟忙轉向李瑞林:「老李,您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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