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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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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以前,鄭子雲副部長親自找陳詠明談話,準備派他到曙光汽車廠出任廠長。 鄭子雲好像存心要把陳詠明嚇倒:「……不過我要先把底交給你。生產嘛,是連年虧損。設備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裡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挺大的車間,卻沒有地方下腳。 鐵屑、加工件、毛坯、廢件,滿地都是,一層摞著一層。投料不按生產計劃,投一次夠你用半個月,也堆在車間裡占地盤c 「職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沒房子住。一間屋,布簾子一拉,住兩家。晚上倒班,不敢開燈,怕影響別家休息,黑地裡,據說還有上錯床的。」說到這裡,鄭子雲停住了,好久沒有言語。下巴支在交叉的十指上,坐在那裡不知想些什麼,陳詠明還以為他說完了。只見他歎了一口氣,對陳詠明微微笑了笑,好像為自己突然中止了談話表示歉意。 鄭子雲繼續說下去:「托兒所送不進去孩子。房頂上有些瓦壞了也不補,露著天。外頭下大雪,屋裡飄雪花,把孩子趕到不漏的那頭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壞了,全用木板一釘,弄得房間裡黑乎乎的。還有人把垃圾往托兒所院子裡堆。在這樣的環境裡,孩子們怎麼生活呢? 」食堂也是烏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塵有一個小錢厚。醫務室裝中草藥的麻袋成了耗子窩,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藥就只能當柴燒。工人呢,卻配不齊藥。 「另外,還有上百個人的問題沒有落實政策,幾百個待業子女沒有安排工作……」 他好像很瞭解汽車廠的情況,大概常去廠子裡看看、走走,陳詠明想。 突然,鄭子雲像和誰吵架,氣洶洶地說:「……部黨組經過研究,認為你去還是合適的。」 「這樣大的廠子,我從來沒管理過。」 「是啊,是啊,這麼一個爛攤子,擱在誰身上都夠瞧的,已經換過好幾任廠長了。部裡就有兩位局長在那裡幹過。當然,那是『四人幫』橫行的時期,誰也別想幹成一件事。現在,幹『四化』有了相當充分的條件,當然也還有各方面的困難。對許多重大的問題,還存在著認識上的分歧。比如,到了現在還要討論生產的目的是什麼,這就涉及到積累和消費的比例問題。唉,共產黨是幹什麼的? 開宗明義第一條,是為老百姓過好日子的。怎麼到了現在這個問題也成了問題! 還有,思想政治工作是要把人變成唯命是從的奴隸,還是最大限度地發揮人的積極性,把他們提高到倍受尊重的地位? 像這些早就應該認識的問題,有些同志到現在還不認識。認識上不一致,實行起來就更加困難。有些人,幹了很多年的革命,當了好些年的黨員,說到底,偏偏就沒有真正瞭解馬克思主義是怎麼回事……情況就是這樣,我不要求你現在就答覆,你可以考慮幾天。」 不但陳詠明在考慮,和他要好的同志、朋友也在替他考慮。瞭解那個廠子內情的勸他:「你到哪裡,搞上去也得栽下來,搞不L 去也得栽下來。」 也有人況:「憑你這個級別,坐曙光汽車廠那把椅子屁股小了點兒。」 「你鎮得住嗎?!」 而陳詠明考慮的,並不是他將遇到的盤根錯節的人事關係;層層組織像一套生了鏽的、每個環節都運轉不靈的機械裝置;企業的虧損;生產任務的拖欠;職工中亟待解決的問題。他想的是,如果在戰場上,作為一個產黨員,應該自告奮勇地到那最危險的、九死一生的陣地上去。 人們很難說清,自己的某些素質,何時、何地、因何而形成。 一九四九年報考軍政大學的最後一項考核:口試。站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身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孱弱女子。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卻是菜一樣的臉色。浮腫的眼皮,遮著一雙羞怯的眸子。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穿著灰布軍裝的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面。那人大概很高,長長的、打著綁腿的腳從桌子下面伸出。他左手托著腮幫子,用以支撐似乎其重無比的頭顱。他一定被那些不斷重複的問題弄得頭都大了。右手裡的那支筆,顯然比他背上的三八槍更使他感到難以對付。桌上,是一大摞參加IZl試人的有關表格c 每個人回答過他的問題之後,他便在表上做一個記號。 他問那女子:「你為什麼要參加軍政大學? 」 她期期艾艾地回答:「為了工作。」 「你是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 「一半是為人民服務,一半是為自己吃飯……可能算半心半意吧? 」 只見那人低頭嘩啦嘩啦地在紙上記著,如同拿刀子在割一塊牛皮,根本不看站在他面前回答問題的那些人。也許不能那麼苛求他,他累了。如果他能抬頭看一看站在他面前那個誠惶誠恐、十分誠實的女子,他也許不會在她那張表格上打個X 了。那可憐的女子,甚至不敢看一看他在表上做了什麼記號,便心慌意亂地走開了,並且差一點讓他伸出桌外的長腿絆了一跤。一個人的前途,便這樣草率地、武斷地被否定了。 陳詠明嚴肅認真、實事求是的作風,也許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逐步形成的。 無產階級不但要解放全人類,還要解放無產階級自己。這解放不但意味著物質上的解放,還意味著精神上的解放,使每一個人成為完善的人。 未來的世界,應該是人的精神更加完善的世界。從現在升始吧,從自己開始吧,讓這個世界早一點到來吧。 十天之後,陳詠明對鄭子雲說:「您的具體要求是什麼呢? 」 鄭子雲說:「第一是把質量管理搞起來,汽車廠是流水生產,不能靠手藝過日子。第二是搞均衡生產,把再製品壓下來。第三每月生產要逐步上升。你是個老廠長了,其他方面,自己參照部裡整頓企業的要求去辦。那麼你也談談,你有什麼要求呢? 」 「您既然把這副重擔給了我,我希望搞好它。這些日子,我腦子裡也有些想法,但必須真正有了廠長的權力才能實現它。所以我只有一個要求,讓我行使這個權力。我不是為自己爭這個權力,我要它有什麼用? 我是為廠子的發展,最終是為生產的發展。可是這個權力,您能給我多少呢? 」 「能下放的權力,部裡一點兒不留,不會捨不得的。限度嘛——」鄭子雲思索了片刻,「你能接受得了,部黨組也能領導得了,你看怎麼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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