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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要是這樣幹下去,和現行的管理體制有衝突呢? 比方,這兩年國家投資壓縮、任務不足、計劃指標低,要是有材料、又有單位訂貨,我能不能擴大生產? 」

  「可以自找門路。為什麼寧可讓工廠閑著,大家坐吃大鍋飯呢? 只要符合客觀經濟規律的辦法,我也儘量行使這個部長的權力。我能承擔的責任,我將盡力承擔。要是有人告狀,我會幫你含糊過去。」然後他詼諧地做了個睜隻眼閉隻眼的動作。

  陳詠明很少將對人的好感、崇敬溢於言表。在這番談話之後,他不由伸出他的大手,緊緊地握住鄭子雲那瘦骨嶙峋的手。

  有這樣一位領導,底下的幹部就是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心裡也是痛快的。

  不論丈夫做出什麼決定,郁麗文都認為是正確的。她也許不甚瞭解那件事情的道理,但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四十歲的人了,對於複雜的社會生活,仍然執著女學生式的單純見解。這自然也有它的長處,使她不必像女政治家那樣沒完沒了地分析,太過聰明地對待人和事,在丈夫的精神上增加壓力和憂慮,干涉丈夫的決策。

  她注意的只是陳詠明的臉龐是不是瘦了,眼睛上是不是佈滿了紅絲,心情是不是憂鬱……她只管用女性的溫柔,使陳詠明那疲勞的身心得到撫慰。她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女人,陳詠明懷裡一個嬌小可愛的妻。

  郁麗文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地撫摸陳詠明那霜白了的鬢角。

  門上響起了手指頭彈門的聲音。「嗒、嗒、嗒、嗒」,四下.又四下。然後是壓低了的笑聲和爭議聲。

  兒子。雙胞胎的兒子。這,陳詠明也自有高見:「好,一次完成任務,符合多快好省的精神。」

  陳詠明答應過,今天帶他們去滑冰。小傢伙們興奮了,難得陳詠明有空陪他們一次。竟然不要媽媽叫,自己就起床了。

  郁麗文不理會他們,讓丈夫再睡一會兒吧。兒子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她聽見他們在門外嘀咕了一會兒,懂事地走開了。

  可是陳詠明還是醒來了。活力、精神,全都回到他的臉上,好像剛才那個愁眉苦臉睡覺的漢子是另外一個人。他抓起郁麗文貼在他面頰上的手掌,仔細地看著,把弄著她的十個手指,然後又依次把她的十個手指親吻一遍。他大聲地清理著喉嚨。暖氣燒得太熱r ,每天早上醒來,他的嗓子都覺得發幹。

  門上立刻響起了擂鼓一樣的敲門聲。不等回答,房門就大大地敞開,兩個兒子像兩枚炮彈一樣地射了進來。陳詠明站在地板上,平平地伸開兩條胳膊,大力吊著他的右膀,二力吊著他的左膀,父子三人在地當間兒像風車一樣旋轉著。

  打發他們吃過早飯,郁麗文和他們一同走出家門,看著父子三人的背影漸漸地走遠了,她才往菜市場走去。

  在買黃花魚的隊伍裡,大慶辦公室主任的夫人和政治部主任的夫人,嘁嘁喳喳說得十分熱鬧。她們看見郁麗文走過,便死拉活拽地要她插進隊伍裡來:「今天黃花魚很新鮮,就排我們前頭,眼瞅就輪到我們了。」

  「不,這不好,後邊的人該有意見了,再說我也不打算買魚。」郁麗文臉紅,不安。她不願意夾塞兒,又覺得謝絕了她們的好意於心不忍,只好硬著頭皮趕緊走開。

  兩位夫人撇嘴了:「和她丈夫一樣,假正經。」

  「正經什麼,陳詠明從日本回來的那一天,她去飛機場接,當著那麼多人,兩人就胳膊挎著胳膊,身子貼得那麼緊……嘖,嘖,嘖。」

  說著怪模怪樣地笑笑,「等回家再親熱就來不及啦? 」

  「人家是知識分子嘛。」

  「是呀,現在知識分子又吃香了,自從鄧小平說知識分子也是勞動者以後,我看他們的尾巴又翹到天上去了。」說話人緊緊地咬著牙齒。

  兩條舌頭,沒有一條涉及到家長里短以外的事情。但是,她們立刻從彼此的語氣、眼神、跳上跳下的眉梢、嘴角旁邊皺褶的變化,挖掘出深埋在她們心裡的那股怨憤。由於陳詠明給她們造成的、無法用鬥量,也無法用秤稱的損失——她們的丈夫一夜之間就從頂不費力氣的、又頂受人敬畏的官職上退下位來——她們丟掉了過去的一切宿怨,結成了神聖的同盟。

  六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廠子門口,呆呆地站了許久。心裡什麼滋味兒都有。兩個多月沒來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閒了,腦袋瓜可一直沒閑著。想不到他這個給別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書記,有一天自己也會得這種病。奇怪不奇怪。

  起先,是氣憤。然後,是悲涼。再後,是躺在炕上猜謎:他不上班,別人會往哪兒想? 會不會來動員他上班? 誰會來找他談話? 批評他,還是跟他說好話? 為什麼要把各車問的專職書記給撤了? 陳詠明抽的什麼風? 還要不要党的領導? 自打他到廠裡以後,離轍的事兒幹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當中沒挨過整,還是沒給整夠? 聽說基建處處長董大山已經把陳詠明告到部裡去了。董大山部裡有線。宋克局長在這裡當廠長的時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裡的常客。董大山手裡有物資啊!那些年,光有錢不頂事兒。你手裡要是有物,就可以換房子、換工作、換人……凡你想要的東西,都能換。再有,打個家具啦;修個「廚房」啦——那廚房講究得給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關係戶,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從農村弄了同來,還安排到哪個基建工程隊搞宣傳,又輕省、又不惹眼。

  聽說宋克局長還要提副部長呢,陳詠明這樣折騰下去,能有他的好煙抽嗎? 想到這裡,李瑞林又著實為陳詠明擔心。

  雖說陳詠明這個人.說拉臉子就拉臉子。以實求實地說,陳詠明是個敢說敢當的正派人。遇見那些聰明人繞著彎子走的事,他呢,不縮脖子,不眨巴眼,對準目標,照直地走過去。

  這不是哪兒泥濘,偏往哪兒踩嗎。『「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個造反派的頭頭,把李瑞林全家打跑. 占了李瑞林家的房。因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書記李瑞林處理過他的問題,「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翻案了,說李瑞林處理錯了。當時,處理意見李瑞林請示過廠黨委,不能由李瑞林一個人負責。再說那件事也沒有處理錯。他不過是伺機報復,抓住李瑞林不放,攆著李瑞林兩口子亂打。嚇得李瑞林老婆直抽風,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沒處住,躲沒處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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