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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一見傾心又有什麼不町以? 如果我們真誠相愛。

  她不是共產黨員。有人提醒他慎重。

  不是共產黨員難道是一種過錯? 被成見關在門外的,一定就比! 門裡的不好嗎? 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擺脫形而上學的觀點而學會從本質上認識事物呢? 她那雙溫和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嗎? 我會使你幸福嗎? 」

  他把她摟進自己寬闊的懷抱:「小姑娘,你是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樣的戀愛啊。

  急急地脫下白大褂,飯也顧不上吃,趕到約會地點。餓著肚子,靠在他的臂彎裡,花前月下地走來走去。「啊,你沒吃飯嗎? 」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樣,需要吃飯才能活著。「我真該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執意要她打他。然後,東奔西跑找個可以吃飯的地方。她呢,又捨不得時間,光吃一頓飯,就會占去他們二分之一的相會時間。而他給她的時間又少得那麼可憐。

  或是,她在公園的長椅上,自白地等上一兩個小時,他才怒氣衝衝地趕來。不知是朝她發脾氣,還是朝她求婚:「我們結婚吧,我們還要談多久戀愛? 我沒有時間c 」

  或是,一個電話:「對不起,我不能離開。原諒我,親你。」

  「……」

  「為什麼不說話? 」他開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許,十點鐘我可以有半個小時的空閒,到我的辦公室裡來好嗎? 」

  於是,在一個夏季的下午,她任憑著他緊攥著她那只白皙的小手,到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登記手續。

  慌亂的心情和炎熱的太陽,幾乎使她昏厥。

  他們曾站在一棵槐樹下。許多「吊死鬼」懸著長絲,從枝葉上垂落下來,有一條還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發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肩七,眼睛潮濕了。陳詠明從口袋裡掏出那皺得不成樣子的大手帕,為她揩去額頭上的汗珠,忙不迭地連聲問道:「怎麼了? 怎麼了? 」

  郁麗文在他的聲調裡,昕到了從未有過的慌亂。她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慌亂的,即使面對將要滅頂的災難。他分明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重,只不過他覺得那是無須言表的。如同心在胸膛裡跳著,有誰會經常顧及那永遠和自己在一起的心呢? 但如果沒有了那心,人便會死了。

  一切全是新的,齊全的。但新房仍然顯得空蕩。

  陳詠明毫無頭緒地在房間裡忙亂著。或是把地板上攤著的紙盒放到窗臺上去,而在開窗戶的時候又把它們堆到牆角裡去。

  最後,他張開兩隻大手,對郁麗文說:「對不起,今天我好像應該洗個澡。」

  「要不要我給你燒點熱水?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害臊。像那些堆在地板上的家什一樣,好像還沒習慣這個新家,還沒有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

  「不用,謝謝。」嘩啦、嘩啦,他在廁所的冷水管子底下洗了好久。

  濕淋淋的頭髮下,一張神清氣爽的臉,散發著肥皂新鮮的氣味。

  「我的小妻子,我們要不要做晚飯吃? 」有很多家什,可是他們偏偏找不到做飯用的東西。

  餅乾,新婚之夜的晚餐……

  婚後的生活是幸福的。

  時間總是那麼少,感情在時間的擠壓下濃縮了。陳詠明的一個親吻會讓郁麗文幾天幾夜不能從那種燃燒著的感覺裡清醒過來。然後是長長的等待後的另一次愛撫。出差,出差,經常的分離保持著情感的新鮮。

  做陳詠明的妻子是困難的,但也是值得驕傲的。當郁麗文還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少女,在她夢幻裡出現過的理想丈夫,不正是這樣一個不會對困難屈服的、強有力的男人嗎? 唉,焦急,擔心,惦念,心疼……「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差點兒沒讓人打死。在陰濕的「牛棚」裡關了幾個月出來,渾身上下的骨節都得了關節炎,路都不會走了。看著那樣高大的一個身軀突然變得佝僂,那樣一個硬挺挺的漢子,卻要扶著牆一步步地挪動腳步,郁麗文肝腸寸斷了。她四處奔波,為他找藥、煎藥,熬了種種草藥在他的關節上熱敷。他還要說俏皮話:「我要勸說所有的男人.他們應該找個大夫做老婆。」

  她笑著,可是眼淚卻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熱敷的肩膀上。

  陳詠明扳過她的肩膀,她卻把頭扭開,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執地把她濕漉漉的眼睛對準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嗎? 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頭髮卻開始花白,逢到陰天下雨,每個關節都疼痛難當,像把生了鏽的鎖,開動起來,吱吱嘎嘎地響。

  這一切都瞞不過一雙醫生的眼睛。

  當然,他們也沒能去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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