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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汪方亮那矍鑠的目光,不無譏諷地一閃:「老婆下命令了? 」

  「這麼大年紀了,誰還管誰呢,下午吸得太多了。」

  「管歸管,幹歸幹,皆大歡喜。我一向就是這麼對待不能苟同的意見。」他笑眯眯地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上面印有精緻圖案的硬殼小紙盒,看了鄭子雲一眼,然後搖頭晃腦,陰陽怪氣地念著:「本品系由砂糖、液體葡萄糖、膠姆基體等添加部分生物製劑及天然藥物製成,經試用,戒煙效果良好,兼有潤肺、止咳、提神、健胃等功能。使用方法:每用一片,咀嚼三十分鐘左右,按煙癮不同,可有二至四小時之效果。戒煙膠姆糖,要不要試用一下? 」

  鄭子雲並不答腔,知道他有時好弄點玄虛。

  汪方亮打著哈哈:「老婆的命令,不可不從。煙癮太大,不可不吸。我就又吸煙又吃糖,既照顧了老婆的情緒,又體貼了自己,兩全其美。」

  這就是汪方亮。他就這樣周旋於各種矛盾之中。

  但對即將到來的,可能會動搖某些根本觀念的衝突,這套辦法夠不夠呢? 過去,人們愛用什麼階級鬥爭、你死我活這一類的字眼,好像只有在敵對的營壘之間,才會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難道在同一營壘之內,新的、進步的觀念和舊的、陳腐的觀念的衝突會比這和緩一些嗎? 縱使不提你死我活,也找不到恰能說明其激烈程度的詞匯了。

  那些舊觀念,根深蒂固地滲透在許多人的意識裡,並且被視為天條而不可犯。

  這些舊觀念有時真像一張羅網,把所有的人都緊緊地罩住、捆住。要活一塊活,要死一塊死。要是這裡面有一個人死去了,腐爛了,誰也別想鬆動一下手腳把這腐爛的屍體處理掉,誰也別想把鼻子伸到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大家就這麼臭著、熏著。

  歷史必然淘汰這許多人會拼死命去維護的天條。困難就困難在這些人,偏偏又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同志。

  然而,共產黨人是什麼呢? 是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人。

  現在被視為大逆不道的,在不遠的將來會成為天經地義。

  當一八四七年,馬克思向全世界發出「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這個號召時,響應者很是寥寥,而四十二年後,一八九0 年五月一日,恩格斯在倫敦為《共產黨宣言》再次重寫序言的時候,全世界無產者已真正聯合起來了。

  五

  床頭櫃上的小鬧鐘,指向六點十分,實在該起床了。可以聽得見大街上越來越熱鬧的市聲。也許因為她是汽車製造廠廠長的妻子,在這紛遝的市聲中,她對汽車的聲音尤其敏感。現在,她幾乎能從汽車的喇叭聲,行駛時的隆隆聲,分辨出載重汽車、翻斗汽車、吉普車、小臥車。

  她準備給陳詠明做一頓豐盛的午餐。難得他有一天在家休息.陪她一塊吃飯。想到這裡,她微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一個以丈夫為中心的傻女人。一樣的飯菜,但有他在,仿佛連味道都不一樣了。一樣的房間,但有他在,仿佛連溫度都升高了幾度。

  可是,郁麗文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怕驚醒了睡在身邊的丈夫。她輕輕地從枕頭上側過頭去,端詳著陳詠明那張瘦削的臉。

  他累了。睡得真死,攤手攤腳的,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眼睛深深地凹進去。五十多歲的人,頭髮幾乎全白了,又挺長,多久沒理髮了? 鬍子也沒刮。昨天晚上,當她把臉頰貼在他臉頰上的時候,那胡茬子刺得她好疼。她問:「你多久沒刮鬍子了? 」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沒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拍拍他的臉頰:「想什麼呢? 」

  「說不清楚,好像沒想什麼。」說著,特別經心地親親她的額角。

  那親吻,只是一種疼愛而不是熱情。唉,難道她還是那個沒和他結婚的小姑娘,需要他來哄著的嗎? 好像有個沉重的、無形的東西壓在他的心上,使他不再對其他事情發生興趣,哪怕是擁在他懷抱裡的,他其實是那麼疼愛的她。

  他們結婚很晚。要不是一九六二年他得急性肝炎住進了醫院,他大概永遠抽不出時間去談戀愛、結婚。這樣的事情,現在的青年人已經不理解了,也不相信有人這樣生活過。那年,他三十七歲;她呢,二蔔三歲,剛從醫科大學畢業的實習醫生。

  每天,他躺在病床f .,巴巴地看著病房的門,看得他眼睛發酸。

  為的是看一眼那個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門前一閃而過,或是笑盈盈地走來。

  他這才發現,除了產量、產值、固定資產、流動資金、國家計劃、企業利潤……之外,世上競還有可以佔據他的精神、力量和情感的東西。

  那雙疏淡的、分得開開的眉,尖尖的嘴角,溫和的眼睛,嫺靜的舉止,像一個可以棲息的窩,坐落在一樹濃蔭裡。

  他談戀愛,也像他做工作一樣,疾風暴雨地、不顧一切地猛打猛衝。

  一見傾心。有人責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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