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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說是來了不少,但是場地有限。我說:『咱們還是找個廣場好不好? 』縣委書記為難地說:『恐怕天氣太冷。』我說:『再冷我也受得了。咱們是共產黨,不能吹牛皮的時候人越多、場面越大越好;等到做檢討的時候,人越少、場面越小越好。那成什麼啦? 』好,重新到廣場上去,臨時搭了幾個桌子,拉上了有線喇叭,然後,我就說了:『社員同志們,作為一個副部長,我為我們把質量這樣差的拖拉機賣給你們感到害臊。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這等於坑了你們,騙了你們。你們的錢,辛辛苦苦,掙得不容易,我們再也不能這麼欺騙你們了。現在,我要給你們交個底,你們暫時不要買這個廠生產的拖拉機,如果他們不改變這個現狀,你們就永遠不要買他們的拖拉機,他們生產的拖拉機,從全國來說,質量是頂糟糕的。

  「『告訴你們這麼一件事,你們就明白了。這個工廠附近的一個公社,買了他們一台拖拉機。有些零部件,老得拉回廠子去修理。他們還算不錯,占了離廠子近的便宜。一開始,社裡還派個社員趕著小驢車,送到廠子裡去。後來社裡也煩了,不再用人押送,只要把返修的零部件往小驢車上一放,再給小毛驢一鞭子,小毛驢自己顛巴顛巴就能拉到廠子裡去。往大門口一站,傳達室就放它進去。工人把那零部件拿下來,三搗鼓兩搗鼓之後,再往驢車上一放,小毛驢又顛巴顛巴地拉回來。社員同志們,連小毛驢都跑得識了路,你就說說這拖拉機的質量怎麼樣吧。』」台下的人鼎沸了,生氣了,著急了。直嚷嚷:『那怎麼辦呢? 我們都訂貨了。』我當場回答他們:『退貨——退貨——』把那位廠長氣得面孔煞白。他當時心裡准想:『文化大革命』期間這老傢伙坐牢真是活該,怎麼不多坐幾年?!可他不敢說什麼,我是部長,他是廠長。等級觀念也還有它一定的好處,是不是? 我真納悶兒.為什麼這樣的廠長,就不敢碰碰他。還了得啦? 難道背回拖拉機就算完事了? 以後怎麼辦? 照樣生產這樣的拖拉機? 為什麼我們的幹部、廠長,別管他賺錢、賠錢,能幹、不能幹,一當就是一輩子? 這種廠長、幹部,在哪兒工作哪兒垮臺。不治治他還行? 「底下又嚷嚷起來了:『退了貨上哪兒買去呀? 我們的生產上急等著用。』」我說:『找黎明拖拉機廠,他們生產的拖拉機質量又好,價錢又便宜,服務態度也好。』這就叫競爭的好處。誰也別想像過去那樣躺在包銷的辦法上吃大鍋飯,不行就沒人要。賣不出去就發不了工資,工人就不答應你,你這個廠長就沒好日子過,你得千方百計地行動起來找出路。那種廠長才像個廠長的樣子。

  「有個會計問我:『沒有分配指標能買著拖拉機嗎? 』…那是老皇曆啦,現在擴大了企業自主權,廠裡也有點權啦。『」我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他們不大相信這是真的。我把你六月份批准黎明拖拉機廠登廣告的事情講給他們聽,還告訴他們那條廣告登在幾號的報紙上。有個書記問我:』生產資料進人流通領域合適嗎? 馬克思老祖宗可沒說過。『「我說,』馬克思沒講的事多了,難道我們就不知道怎麼活了? 只要對發展社會主義生產、對發展國民經濟有利,對實現四個現代化有利,那就符合馬克思老祖宗的原則。」『說完,還不等別人有什麼反應,汪方亮自己便開心地大笑起來,眉宇之間流露出十分的得意。

  「汪叔叔,您太可愛了。您這才像個部長的樣子,要是都像田伯伯那樣當部長,我也能當,不就是劃劃圈嘛。再不就是什麼『按上面的精神辦』,『我同意大家的意見』,他自己究竟準備怎麼辦? 誰也不知道。」

  「圓圓。」鄭子雲嚴厲地喝住她。

  圓圓噘起嘴巴,把眼睛一翻:「本來嘛。」

  汪方亮說:「圓圓,你怎麼可以批評你未來的公公。」

  「誰要他這個公公。」

  「咦,不是你和他家老三在搞對象嗎,這有什麼好保密的。」

  夏竹筠臉上很不是顏色。汪方亮說話一向不照顧別人的隱私和面子。

  「哼,我才不和這種人交朋友呢。」

  「什麼這種人那種人的,他有什麼不好? 」夏竹筠搶白圓圓。

  「誰覺著他好,誰和他過去。」

  「圓圓,你怎麼越說越不像話了。」

  圓圓把筷子一摔,踢開椅子,一擰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何必提登廣告的事呢! 」鄭子雲全然不理會她們的爭吵,繼續方才的談話。

  汪方亮嚴肅起來:「老鄭,我佩服你的勇氣。」他停住,覺得沒有必要再深說下去。彼此是深有瞭解的老同志,什麼風浪沒經歷過+ 什麼驚心動魄的場面沒見過? 但鄭子雲挺身而出,為黎明拖拉機廠登廣告承擔責任的做法,還是讓他感動。那還是夏天,剛剮開始談市場,談利潤,談競爭。

  像拖拉機這種生產資料,按現行管理體制,工廠按計劃數字生產。然後按行政層次,由省呀、地區呀、縣呀一級級切塊分下去。

  現在是計劃任務不足,工廠的能力還沒發揮一半,而下面急著買拖拉機的單位又沒有分配指標。工廠寧可閑著賠錢,也不能多生產一些,賣給急需的單位。誰要是賣了,就是私分。根據把經濟搞活的精神,鄭子雲和黎明拖拉機廠的同志,一同詳細地研究了廠裡的計劃任務、能力和材料情況,認為在滿足計劃外,還可以生產一批供應市場。並把這一情況報給上級主管部門,取得了他們的同意。

  又建議工廠在報上登個廣告,歡迎國內外用戶直接訂貨。生產資料登廣告,當時還是頭一回。他對廣告稿一個字、一個字地進行過斟酌,認真地做過修改,最後由他簽字批准。他想,就是有一天翻騰起來,廠子裡也有案可查,有頭可尋。誰能擔保哪一天不會翻個個兒呢? 以前遇到的這種事還少嗎? 鄭子雲怕廠子裡到時候吃不消。

  這在過去的年月,也許算不了什麼。然而這十多年來,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壓彎了多少人的脊背啊,這不能不讓人感到痛心,也更加讓他感到鄭子雲不為世俗利祿、切身利害而盤算的可貴。

  這一下子,工廠的任務飽滿了,虧損扭轉了,職工的勁頭也上來了。這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農民有需要,工廠有能力、有料、又不影響國家計劃——卻引起了很多的議論。

  也許幾年以後,人們會奇怪,當時為什麼那麼死心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卻是那麼不好辦呢? 人,可能就是這個樣兒。鑽進哪個模式裡去,再鑽出來還真不容易。像魯迅先生說過的,現在我們吃螃蟹,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世界上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當時町得有好大的勇氣,一定還有很多人、人為他是胡鬧——過去多少輩子都沒人敢碰的東西,書上也沒有寫過,你幹嗎去碰呢。

  汪方亮沉思著,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遞給鄭子雲。

  鄭子雲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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