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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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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熟悉的,因為不熟練而顯得遙遠了的、模糊了的旋律,使她想要流淚——使她的心稍稍有點發緊的眼淚。 像有意和這琴聲作對,有誰在狠狠地、挑戰似的用錘子敲擊著什麼:乒! 乒!乓! 乓! 葉知秋有點奇怪,一位重工業部的副部長,居然能和凡人一樣,住在這公寓式的房子裡? 別是賀家彬記錯了地址? 不會,他說過他曾經來這裡坐過、聊過。 當然,也不能算什麼凡人,這裡至少是司、局級幹部的宿舍。 就是響著鋼琴和敲擊聲的這個單元。 她用力地敲了好幾次門,裡面的琴聲才戛然而止。 門開了。 好像有一道柔和的、色彩交錯的光環閃過,這就是鄭圓圓留給葉知秋的最初感覺。她有一頭柔軟的、自然鬈曲的頭髮,照中國人的欣賞習慣,過於黃了一點。頭髮剪得很短,比莫征的頭髮長不了多少。葉知秋總愛拿別的孩子和莫征比較,仿佛莫征是她的親兒子。眼睛長得有點特別,也許一隻稍稍有點斜視,不過,奇怪,那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反倒給她增添了一種特別的風韻。有點調皮? 還是有點任性? 彈性很好的、高領子的白毛衣,緊裹著她纖巧的身子。身子是那麼的窈窕,葉知秋幾乎沒有見過。褲子有點不倫不類,太過肥大,就是偷了一隻老母雞放在褲腿裡,人家也看不出來。沒有褲線,或許原來有過,早被她不經心地穿皺巴了。 像往常和陌生人第一次接觸時所感覺的一樣,葉知秋立刻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樣的意思:「天哪,這個女人可真醜。」然而.在鄭圓圓那雙眼睛裡,葉知秋還看到了更多的一些東西:同情和憐憫。這善良的小姑娘。那不流暢不連貫的琴聲當然是她彈奏的。 「您找誰? 」那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 「鄭子雲部長在家嗎? 」 「您是哪個單位的? 」 葉知秋拿出了自己的記者證和介紹信。鄭圓圓對記者證很注意,同一的職業引起了她的興趣。她熱情地請葉知秋進去,然後走進另一個房間裡去了。那「乒乒乓乓」的敲打聲也驟然停息下來。 房間打掃得很乾淨。但卻有一種誰也不打算在這裡住一輩子的感覺。牆壁上沒有任何裝飾,比如風景畫、照片、條幅之類的東西。家具,全是從機關裡借來的,既談不上色彩的協調,也談不上款式的新穎。就連淺藍色細布的窗簾,大概也是從公家借來的。 從這房子裡的陳設,絕對猜不到主人的愛好、興趣。葉知秋暗暗驚奇:為什麼在這陌生的房間裡,竟隱約地感到她對生活的那種疏忽、淩亂、大意? 「您找我? 」 葉知秋回過頭來。她完全沒想到他是這樣的。衣著是那樣的隨意,可他一舉一動,都會招人猜想:他是牛津,還是劍橋出身? 根據賀家彬的介紹,當然都不是。人很瘦,握起手來卻很有力。 「為什麼不通過部值班室呢? 」他似乎很不客氣,「請坐吧。」沒等葉知秋坐下,自己已經先坐下了。 「找過值班室,他們答應過,給我安排個時間。但您似乎總也沒有時間,我有點等不及了。」 「啊! 」鄭子雲抬起眼睛,注意地看了看葉知秋。這女人有一種男人才有的死硬派頭。是做什麼工作的? 圓圓告訴他是位記者。 他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臉上,大得似乎有點不成比例。葉知秋想,他小的時候,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剪著短短的頭髮,穿著翻領的白襯衣,還有一雙眼白發藍、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眼睛。 唉,怎麼搞的? 她常犯思想不集中的毛病,思緒常會從眼前的事物上飄移開去,發出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比如現在,為什麼會想到這老頭子的少年時代呢?她用力搖了搖腦袋,驅散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聯想,惹得鄭子雲又發出一聲:「啊? 」 她接著很快地說下去:「我想採訪一下您……」 鄭子雲的臉上立刻顯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氣。好像生怕葉知秋會把他和什麼吹牛、浮誇的事情牽扯在一起。他對新聞報道,有著顯而易見的警覺,是對十年動亂期問,某些新聞報道失真的成見? 抑或是他不願成為新聞人物的防範? 「對不起,我沒有什麼情況可以提供給您。」 「您誤會了,我並沒有打算寫您,我是來向您請教,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進程中,工業經濟部門應該怎麼辦? 」 「噢? 」鄭子雲來了興趣,「是報社交給您的任務? 」 「不,是我自己。」接著,她談到了前不久和莫征的那場爭論,以及莫征那些切中時弊的話。這是她絕不肯向莫征當面承認的。 「您為什麼會對這個問題發生興趣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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