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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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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他倒給我上起政治課來了,馮效先不滿意地想。要是連賀家彬這樣的人,也敢在他面前試巴、試巴,他馮效先又往哪兒放呢? 他必須敲打敲打賀家彬:「大慶這面紅旗可是毛主席親自樹的,你不要犯糊塗! 」 「我沒有說大慶不好。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沒有油,大慶人為我們摘掉了貧油的帽子,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把國民經濟弄到幾乎崩潰的邊緣,大慶硬是頂住了,抓住了生產。可是,沒有什麼事物是一成不變的,先進就永遠先進? 再沒有可以改進的了? 為什麼不提超大慶? 我們幹什麼都喜歡劃個杠杠,不許超過,不許發展。發展就是砍旗,就是修正。 這叫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您看著吧,將來准會超過,限制是限制不住的,因為生活本身是前進的,豐富多采的……「賀家彬越說越興奮,而對馮效先來說,什麼企業管理、形而上學、唯心主義……聽起來實在吃力。他犯困了,想打哈欠,但他極力克制住自己。他把賀家彬說過的話很快地過了一遍篩子,決定別的都不記,只記住他反對大慶紅旗這條最根本的就行了。別看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實質性的問題,就在這裡。 現在,拿眼前這個人怎麼辦呢? 一切事情要看形勢,看氣候。 時間、條件、地點,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三要素。馮效先暗暗地讚賞著自己:幾十年的革命,不是白乾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是有一套的。比方,以個人的名義,對某人或某個事件表什麼態,搞什麼名堂,都是冒險的。政治風雲,變幻莫測啊!今天挨整,明天也許就變成了英雄好漢。《紅樓夢》裡的「好了歌」怎麼說的?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很有點辯證法嘛。孫中山在《總理遺囑》裡又怎麼說的? 啊,「積四十年革命之經驗」嘛。對,凡事總得留個後路。他那碩大的腦袋,活像擺滿油、鹽、醬、醋的雜貨鋪,裝著七零八碎、五花八門的學問。 他決定只就眼前的事情講幾句:「你不搞學大慶的規劃和總結,會影響你們處成為大慶式的處,你們處又會影響我們局嘛。工作了這麼多年,這點道理還是應該知道的。不能因為個人影響全域嘛。你如果這樣堅持下去,我們局成不了大慶式的單位,你要不要負責? 」 「我才不負這個責呢。我幹嗎非得學大慶,不學大慶我就搞不好工作啦? 咱們單位年年搞這一套,總結呀,評比呀,傳經送寶呀,有多少貨真價實的玩藝兒? 有這時間,幹點踏踏實實、正兒八經的事好不好? 比方說,認真解決一下我們處的團結問題,幹部問題。『』馮效先被將了一軍,感到不能再和賀家彬糾纏下去,誰知道他還會說出什麼更讓他尷尬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再也投有什麼」機密「可言了。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領導的私人生活。 甚至連誰找誰吃過飯,誰不花錢讓公家的木工打了一套家具,諸如此類的瑣事,一下子就鬧得滿城風雨。風氣大不如前了,誰也不再把維護領導的威信當回事,堂堂一個單位的領導竟還不如眼前這個一般幹部氣兒粗。人們動不動就向上級機關反映你,或是紛紛揚揚地給你擴散,要是你稍稍做點兒消除影響的工作,有人又會指控你打擊報復……現在當領導真難啊! 人們的思想像豆腐渣,怎麼也捏不到一塊兒去。「文化大革命」以前,有誰敢對本單位的領導這樣講活呢。 五十年代是讓人留戀的,多少人懷戀那個時候的生活水平、人的思想狀況、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連馮效先也發出了今不如昔的感慨:像賀家彬這樣的言論,要在一九五七年,早就是右派了。 難怪他們支部把他的組織問題撂下來.這樣做是正確的。組織觀念這麼差的人,吸收到黨內來,不是禍害嗎? 還是讓何婷自己去對付他吧。 下班的時候,賀家彬在機關大院門口,碰見了萬群。她站在泥濘的融雪裡,緊緊地鎖著眉頭。她有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嗎? 也許沒有。那不過是她眉心之問幾條深深的皺紋留給他的感覺。她叫住賀家彬:「老賀,明天是星期天,幫我去煤廠拉點蜂窩煤。」 「怎麼不等煤廠送呢? 」 「他們好久都不送煤了,催了幾次,答應得倒挺好:『馬上送.馬上送。』就是不見行動。我的煤都燒完了,不自己拉,怎麼辦? 」 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個孩子過日子真不容易。她為什麼不再結婚呢? 他再也不敢勸她去於這種事。如果當初他不勸她結婚,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賀家彬想,他該不該對萬群的眼淚負責呢? 一九六二年,萬群大學畢業,剛分配到機關來的時候,是一個多麼惹人注意、惹人喜愛的人物啊。 你就是對她說,有人長了四隻耳朵這種荒謬絕倫的傳聞,她也會歪著腦袋,認真地聽下去,然後睜大一對眼睛,對這種絕不可信的事情,竟然還要將信將疑地問一聲:「真的嗎? 」 就是對頂蹩腳的笑話,她也會熱心地哈哈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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