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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而石全清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眼睛裡滿得快要淌出來的快意。

  何婷原來和賀家彬的關係還過得去,但自從去年支部改選以後,便每況愈下了。

  如果真是因為郭宏才工作能力差,宣傳委員的工作做得不大好,讓老羅上,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是,見鬼喲。這一套全是擺在明處讓人看的樣子貨。實際是因為郭宏才在支委裡,總是一個唱反調的角色,是何婷和羅海濤的眼中釘。他們處處想找岔子整整郭宏才,可是他又沒有什麼小辮子可供人揪。支部裡不團結,鬧得群眾也分成了兩派,團結總是搞不好。為這,賀家彬多次向何婷提過意見:應該開個生活會,大家交換一下意見。自從何婷到電力處領導工作,總有幾年沒開過生話會了,實在說不過去。

  何婷這才下了大決心,全處開了一次生活會。平時,羅海濤對郭宏才意見大極了,總在何婷面前說三道四,會上卻一言不發。等到散了大會,回到科裡分小組繼續開時,卻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

  賀家彬實在看不下去,石全清卻在一旁煽動說:「說話小心,當心有人傳閒話,影響團結。」

  賀家彬本來不想理他們,可石全清這一悶棍是朝他打來的。

  賀家彬能不挺身而出嗎? 他說:「這些話,你們剛才為什麼不當著郭宏才同志的面,拿到桌面上說呢? 非得背地裡說見不得人的話。

  因為別人不願意和你們同流合污,就甩閒話。你去打聽打聽,我在局裡工作這麼多年,什麼時候幹過撥弄是非的事? 究竟誰在鬧不團結? 「

  石全清接著說:「我沒有說你,我是說王夢雲。」

  「說誰也不對,何況王夢雲早就調出我們處了,和這些事情根本無關。搞什麼名堂! 」

  羅海濤的臉,陰沉得像個判官:「我們是當著全科室的人講的,怎麼叫背地講人壞話。」

  這是無賴漢的詭辯。「背著當事人講,就是背後講。作為一個黨員科長,你不但慫恿石全清講那些誹謗和誣陷郭宏才同志的話,自己還參與了這種活動,這是錯誤的。這種會議,我拒絕參加。」讜著,賀家彬就站了起來。

  羅海濤知道賀家彬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物,於是轉了彎子,軟了下來:「你這麼一來,把這個會全攪亂了,還怎麼開下去? 」

  「這個會開不成,倒是對你的一個挽救,否則越開下去,你的錯誤就越大。」

  這種事傳得很快,不過不是賀家彬傳出去的。局黨委很快就知道了電力處處長和科長、科長和科長之間的不團結的情況。馮效先找幾個群眾瞭解情況。自然,也找到了賀家彬。賀家彬把處裡存在的問題,全面地作了一次彙報。

  但是,這位主管政治、人事工作的局長,在與何婷談話時,把賀家彬幾個人反映的問題,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何婷。如果說,在一個政治生活正常的單位,又有一個政治水平比較高的領導,這樣做,也不會導致什麼不好的後果。但客觀上是,賀家彬幾乎就要拿到支部大會上討論的組織問題,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了。理由是他還有許多非無產階級意識,有待進一步改造。而多年不抓政治學習的何婷,把幾位向馮局長反映過問題的同志組織起來,學習了一周毛主席關於反對自由主義的論述。

  人們不得不對永遠關閉著的213 房間懷著一種神秘感和敬畏感。因為,人們的命運常常是由這裡決定的。從這扇門裡,不斷發佈出這樣或那樣的命令:某某人提拔處長、科長職務;某某人長工資、提級;某某人發展入黨;給某某人處分;調動某某人的工作……

  在去213 房間的路上,賀家彬把這些方面的情況都思量了一遍,除了調動工作,其他方面的事情,似乎都不和他沾邊兒。調動工作?!現在他還能幹什麼呢? 快五十歲的人了,在這個崗位上消磨了二十多年,什麼成績也投幹出來。他原是學物理的,如果大學畢業時,就分配到一個專業對口的單位,也許會做出點兒什麼。

  唉,還提當初幹什麼。這裡當然也用得上一點物理學方面的常識,不過,再照現在這個辦法組織基本建設工作,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幹起來也富富有餘。二十多年就這麼混過去了,別說世界上,就連國內物理學的研究已經達到了什麼水平,他也不甚了了。學過的那點東西,也差不多全都忘光了。他懷著虛度年華的無限感慨,走進了213 房問——馮效先的辦公室。

  「馮局長,您找我有事? 」

  馮效先從一大摞文件上抬起他那思想家才有的、碩大的頭顱。

  也許他的思緒還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他的眼睛視而不見地把賀家彬看了很久:「啊? 我找你? 誰通知你的? 老何? 」他有些想起來了.「哦.對了.我想找你談談,請坐,坐。」

  馮效先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一點,摘下自己那副從地攤上買來的花鏡,拿在手裡把玩著。

  從穿著打扮來看,馮效先似乎和剛進城時差不多。沒有穿過皮鞋,腳上老是一雙小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套中山裝,原先是灰布的,而後是藍卡嘰的,再後是藍滌卡的,當然,也有藍色毛嘩嘰的。

  夏天,他喜歡敞開襯衣扣子,把裡面的背心一直卷到胳肢窩底下。一雙手掌,像洗澡時往身上搓肥皂,在毛絨絨的胸脯上搓來搓去,於是,便有細細的泥卷掉落下來。如果不搓胸脯,那就把褲腿兒捋到不能再高的地方,搓那雙毛絨絨的腿。到了冬天,這一切活動都變得不大方便的時候,他就脫了鞋子——所以他不穿皮鞋,有帶子的鞋他不喜歡,穿脫起來都很麻煩——搓腳趾頭縫,好在天冷,他才沒脫襪子。這些習慣,在開會的時候,尤其顯得突出。好像小學生做不出算術題就咬鉛筆杆。

  賀家彬猜不透他究竟在考慮措詞,還是壓根兒忘記了為什麼把他找來。

  不,馮效先不過正在記憶裡搜索,把與賀家彬有關的印象連綴起來,然後決定用什麼分寸和賀家彬談話。這個人不是學大慶的標兵,也不是先進工作者,喜歡提意見,而且提得很尖刻。愛發奇談怪論,愛吵架抬杠。有點理論水平,張口馬克思,閉口恩格斯。

  他還到方文煊那裡反映過家鄉為感謝自己對當地興建電站的支援,送來過「土特產」。幸虧我讓何婷去處理了那些東西,並且一再聲明我什麼也不要。核桃和竹葉青酒是何婷給送到家裡去的,我付了錢。雖然那是個象徵性的價錢。這是何婷的不慎,這種事怎麼搞了個滿城風雨? 什麼事要給人留下把柄,就是頂大的笨蛋。

  老方不是抓住了這一點嘛,在黨委會上提出什麼不能把國家計劃內的物資,分配給計劃外的建設單位呀,不能徇私情要注意影響呀,等等。哼,大驚小怪,裝模作樣。馮效先當即作了一個文不對題的、調子很高的發言:「是啊,我們應該保持党的優良傳統和作風。過去我們經歷過多少困難?!比現在難不難? 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改、抗美援朝,還有三年困難時期,天災人禍都抗過去了。

  那是為什麼? 党的威信高啊。党的威信是通過党的各級幹部和黨員群眾來體現的。現在,有些幹部把党的優良傳統和作風丟掉了,脫離群眾,違法亂紀。這樣下去,會影響我們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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