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逐紅葉於海島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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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富國,更不是強兵,不單是好,而且要美。非達到具備美感的好,我們永遠是精神上的失敗者,永遠面對日本,恥不堪言。 但是我們並沒有重新來一次燕人學步的餘裕。陰險地逼近我們兩國的二十一世紀,已經絲毫沒有遣唐使時代的、陽光海面浮光躍金的徵兆了。相反卻多是不祥的預感。魯迅在一篇用日文寫的文章(即《我要騙人》)結尾,這樣寫了一句話:「——臨末,以血添付不祥的預感。」 他的預感裡沒有欺騙。一年之後,國家瀕亡,山河破碎,屠城過後的南京,屍體順長江湧入汪洋、又在漲潮時倒流上海。 魯迅的這句話,被一個中國人不熟悉的日本作家堀田善衛特別留意過。堀田善衛對魯迅的這一句預感念念不舍,兩國尚未恢復國交前,他就在《在上海》一書裡接著魯迅說: 「我有一個危機的預感。今日兩國的如此關係,在不遠的未來,會帶來——今天怕是不能想像其樣子的危機。」 ——我也滿肚子不祥之感。 真沒准,比這篇隨感更快地,應該成為一切國家和民族理念的、永遠棄絕戰爭手段的日本和平憲法,在我的小書出版前就會被日本修改。也沒准,我還沒寫完關於美的窮酸議論,日本宙斯盾級驅逐艦隊便會從中國文人題詞「一衣帶水不再戰」云云的碼頭啟航,為龍的傳人再上演一場黃海大戰。 魯迅的時代在循回。 說到底,儘管甲午以來的是非尚未清算,我們正處在更狹窄的場地之上。像甲午年、也像九一八那一年,中華民族並未到了最太平的時候,我們並沒有站在清算歷史的上風頭。 我們並沒有多了任何一件思想武器。我們仍在多重的含義下側身而立,一面迎戰著兇惡的帝國主義,同時批判著狹隘的民族主義。我們唯有忍受撕裂、那是一種被粉碎的痛苦感覺,忍受生養自己的偉大體系和悠久傳統的淌血的撕裂,在劇痛中去追求最徹底的人道主義和最本質的世界正義。「最後的吼聲」,也許只能對著自己。轉過刀刃,解剖自己,把批判的尖銳,刺向尊大的中華心理。不是因為別的,只因我們並沒有——任何其它的武器。 但這並非自虐。在重訪日本的日子裡,我感到,早有不少日本人在自我批判的路上跋涉,並不聲張一句。好像一種大洋上空奮力獨涉的候鳥,他們的反省是真摯的。對於我,他們的一語一動都是溫熱的鼓勵,也是持續的壓力和催促。 我們兩個民族,仿佛永遠喜歡這拉力賽般的思想較量。或許唯有日本,這古怪的國度,儘管它侵略過我們,但正是它才迫使我們反省。哪怕常常失禮,出口刺耳之音,但唯它在古典的文明規矩之上,推著脊樑,促我們邁步。 確實,是否深藏我的肺腑丹田之底、帶著強烈自尊心的中華思想本身,才是一種更要接收批判的東西呢?是否我們祖國的思想進步,首先要踏過虛妄的民族尊大呢? 我並沒有太成型的思路。我還分不清所謂尊嚴與虛榮的界限。但是我已經深感——對日本近代史批判的力量,就藏於自我清算的批判中。 時值如此動盪的世紀初,一枝筆如嵌如綁,束縛在狹窄的縫隙。何止道路,連詞匯也沒有多少可供我選擇。但是像許多過去的體驗一樣,我們又一次可以向魯迅試著求索。他的文字已經存在暗示,我們也可以努力——像毛主席評介的魯迅,更嚴厲的是解剖自己。 這就像給友人胡亂寫的一些信,如在紅葉上記下一些隨感。在不安的時代,一訴為快還是可能的,畢竟兩邊都有人留心傾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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