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逐紅葉於海島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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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日本是一個古怪的國度:數不清的人向它學習過,但是後來都選擇與它對立的原則;數不清的人憧憬著投奔過它,但是最終都厭惡地離開了它。它像一個優美的女人又像一個吸血的女鬼;許多人在深愛之後,或者被它扯入滅頂的泥潭深淵,或者畢生以揭露它為己任。 為什麼呢? ——《日本留言》 ……也許原因都是留日。在那個屈辱又激昂的時代,或許只有留日學生體驗了最複雜的心境。正是這個日本在侵略祖國,而他們卻只能赴日求學。他們的立志正是學成利器報復日本,無奈同學裡卻層出著立論親日的政客、自詡知日的大師! 與留學歐美尤其美國完全不同,他們無法以藝術自慰或者以民主誇誇其談。尤其不能學成一種愚蠢的怪物、哪怕對老婆也半嘴英語——他們常回避自己的見識,他們多不願炫耀日語。他們每日求學的這個國度,曾向母親施暴又正在倡導文明;他們耳濡目染的這個文化,把一切來自中國的古典思想、把一切琴棋書劍技舞茶花都實行了宗教化,然後以精神批判中國的物欲,用恥與潔等古代中國的精神,傲視甚至蔑視中國人。 留學生首當這精神挑戰的前沿。要領熟滑者逢迎表演保全自己,匹夫之怒者以頭搶地然後消失。只有陳天華蹈海自殺。他的這一行為,是中國青年對傲慢列強的以命作答,也是他們不堪於揭露、包括不堪於這種以蔑視表達的對自己劣根性揭露的——蝕心痛苦的表現。 這種難言的心態,綿延於一百年的留學史。它激烈地迸濺于徐錫麟的剖心行刺,也扭曲地閃爍於魯迅的晦暗文章…… ……陳天華感受過的歧視和選擇,儘管程度遠不相同——後來不知被多少留日中國學生重複地體驗過。只是一個世紀過去到了這個時代,陳天華式的烈性無影可尋了。在一種透明的、巨大的擠壓之下,海外中國人的感情、公論、更不用說行動,日復一日地讓位給了一種難言的曖昧。陳天華的孤魂不能想像∶男性在逢迎和辯白之間狡猾觀察、女人在順從與自欺之間半推半就。 ——《東浦無人蹤》 三一八,九一八,他不能不糾纏於這兩個結;他的交友立論橫眉悅目,都圍繞著這兩件事。而這兩件事,掙不斷地系在一根留日的線上。 ……後來參觀魯迅的上海故居,見廳堂掛著日本畫家的贈畫,不遠便是日本的書店,我為他保持著那麼多的日本交際而震驚。最後的治療託付給日本醫生,最後的摯友該是內山完造——上海的日子,使人感覺他已習慣並很難離開那個文化,使人幾乎懷疑是否存在過——恥辱和啟蒙般的日本刺激。 留學日本,宛如握著一柄雙刃的刀鋒:大義的挫折,文化的沉醉。人每時都在感受著,但說不清奧妙細微。這種經歷最終會變成一筆無頭債,古怪地左右人的道路。無論各有怎樣的不同,誰都必須了結這筆孽債。陳天華的了結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尊敬;周作人的了結也是一種,他獲得了日本人的重用。 ——《魯迅路口》 在六十年代學潮中,三島由紀夫曾企圖與佔領東京大學造反的左翼學生溝通。在亂糟糟的教室裡,擠滿的學生和三島之間的談話記錄,無疑是一份寶貴的文獻。事後,三島在與和他政治立場完全相反的、左翼作家之星高橋和巳對談時,兩人話題大量言及造反學生。唯高橋記錄了三島如下的宣言: 「與其刻於語言,不如刻于行為。——既然他們不相信語言。」 不久後就是他的自殺。確實,在中國本土早已蕩然無存的王陽明知行一致說,有了一次淋漓的實踐,但卻是穿著皇軍軍裝的實踐(圍三島而結成的右翼結社「J會」服裝酷似軍服)。反之,做出如此行為的作家,其「刻於語言」的本意也因此光芒逼人。不知行家裡手們是否心有所動;我面對如此的「語言」和「行為」,躲不開強烈的羞恥感。 我想高橋和巳也一定有過類似的羞恥感。文壇上默默演出的,簡直是一場殘酷的比賽;如果右派都不惜命、如果苟活的唯有左派那豈非諷刺?於是不久後高橋也死了。他留下的遺稿題為《遙遠的美之國》,只寫了序章。 ——《風雨讀書聲》 上面輯錄的,是迄今我塗抹過的若干日本雜感。就像這些蕪雜的引文,我的思緒雜亂一團。在這個過分複雜、過分曖昧的日本題目之下,我找不到貼切的思路。也許高橋和巳的傾向,離我們多少要稍近一些?總之我們盼望日本是一個美的概念、是給我們對美的追求之心以鼓勵的一個榜樣。但是在我們奉為模楷之前,先得清算明治以來的大是大非。 說到底,中國人只能追求一步步變得美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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