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逐紅葉於海島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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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本營和頤和園、明治天皇和慈禧太后這樣的痛苦對仗,我們的胸中還應該懷著點別的什麼。當我們看清了自己只擁有——屈辱的歷史、卑污的官僚、緘默的人民和魯迅指出的第四份遺產即無恥的智識階級——我們只有掙脫一切狹隘,追求最徹底的什麼。 那麼廣島就不只屬日本。廣島在今天,漸漸地衍化為知識分子良知的出發點。我想再去一次日本的原因,也許就因為還沒去過廣島。我想像:在廣島,能解開中日之間難纏的死結。因為,在新帝國主義的魔鬼一遍遍威脅說他們要使用核武器的這個恐怖的世紀初,我盼望在廣島、還有她受難的姊妹城長崎,能夠不僅清算甲午大敗和八國聯軍的積怨、而且也清算潛伏於中國自己母體之內的危險細胞——比如膨脹的民族主義、歧視和無視他者、富強後的帝國選擇以及輕慢天下大義的傾向。 在廣島的人群中,一個中國人獨自在讀一本描寫南京大屠殺的書,連自己都會有古怪的感覺。但我讀得心沉意靜。只有在這樣不多的幾個地點,有可能突破日本的民族主義和曖昧方法論,提出本質的質問。我翻閱著本多勝一的《南京大屠殺》,那樣的民族自省,那樣的凜凜大義,那樣的歷史良心——由於它們在今天的罕見,使我幾乎不忍猝讀。 天下凡叫作下關的地方,都是中國的不祥之地。在南京下關,毒梟之國英吉利威逼中國簽訂了割讓香港、裂國侮權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在日本下關,高喊對抗白人殖民主義的日本強迫清朝割股剁足,簽訂了奪走遼東半島和臺灣、賠款兩億白銀的「講和條約」。 下關也叫馬關,所以我們讀過的初中歷史課本上寫的是「馬關條約」。下關又是日本四島中的本州與九州的分界;關門海峽天下鎖鑰,山陰道到此便是終點。我站在海峽的本州一側,對面吹來的,是清冽的朝鮮的風。但在這一處家國的蒙辱地,我無心享受地理的視野。哪怕眼底穿梭著從日本海駛入瀨戶內海的輪船,哪怕紅葉點綴著兩岸的歐式洋樓,七八條海底隧道在眼前潛入海水。 一味強調近代,會令人生厭。那麼選擇沉默麼? 哪怕可憐的鄰國早已餓殍遍野民不聊生,還要敲骨吸髓,逼它拿出數億的白銀。哪怕那李鴻章的枯手已簽了亡國的花押,老臉上還要再挨凶漢的一槍。談什麼友好易理解難,中國和日本之間,就像洶湧的關門海峽一樣,創巨傷深而且鮮血淋漓! 我此次日本行腳的盡頭,是長崎。 長崎的地理位置相當靠南,或者說,相當靠近大陸。由於日本列島一溜斜斜地在海面上向西南伸鋪,列島西南端就是九州,而長崎更在九州外側——所以,到了長崎,就已經離上海或臺灣不遠。 長崎外海,是九州島對著中國東海的邊緣。站在外海的岸上向東遠眺,五島如帆如夢,誘人猜測大陸。好像只要有特別的好眼力,在萬里快晴的季節和日子,就能看見山東的蓬萊山或廈門的鼓浪嶼。 遠不止徐福和鄭成功的點點痕跡。數不清的文化,都從大陸經由這個島嶼,湧入了日本。其中最重要的大約是水稻和漢字吧,它們給了古代的日本以生存的發展,以及文明的開化。後來,歐洲異國的黑鐵船,也越過了這道衣帶水,把火繩槍和基督教,送到了長崎。在這個炎熱而精緻、有點像香港卻又遠比香港豐富的港口城市裡,帆桅磕碰,人流複雜,神社教堂並立,香煙繚繞晚鐘,好像藏著日本的一個秘密。 我知道到了長崎,自己的日本知識、情結以及難以言說的感情,就到了結束的地方。不來不知道,原來長崎藏著一切使我感興趣的事情。在這個港口,東方和西方真正相撞了:向北是朝鮮,向南是臺灣。西阪的殉教,隱匿的基督。鄭成功的日本母親,南山手的猶太商人。還有,它是廣島的姊妹,在一晝夜之間,她們先後被罪惡的原子彈毀滅。 魯迅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不止一次提到他想再去一次日本。 其實他多次提及這個念頭。「我隨時都想去日本,但現在恐怕不允許我們上岸吧」,「也討厭便衣警察跟蹤」,「上個月很想去日本的長崎等地旅行,但終於因種種的理由而作罷……明年去吧!」 我想,魯迅一直沒有機會清理一下他的日本情結。在他關閉很緊的心裡,對青春舊地的日本,藏著一些簡單的常情,也藏著一些決絕的禁忌。他的這一脈心思,大概在1934年前後對日本女性友人山本初枝表露得最多,甚至他已經考慮就在次年即1935年了卻日本再訪的夙願。誰知他是否預感:已經來日無多? 長崎在那些天還未入紅葉季節。那些天裡,紅葉如一個神秘的影子,如一片飄飄不至的紅雲。我終於走完了這告別之旅。 當我清理自己的日本儲藏,當我沉吟良久還是決定提起筆來時,我覺察到自己從未如此猶豫。紅葉如紙,但我不知道,究竟能在上面寫些什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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