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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望著這情景我不由笑了。忽然我想到了葉,若是堅持下來他也會笑的。胖胖的母親滿面笑容,忙著在桌單的上面換上更多的食物。那個粗壯的漢子則著急地準備給客人的禮物,我已經看見了英吉沙特產的鑲嵌刀子。四壁的掛毯圖案酷似波斯,也像音樂一樣難以捉摸。放下剛喝了半碗的奶茶,顧不上吃一顆晶瑩的葡萄。打伊爾上,人們已經開始旋轉。

  那是人一生中難得幾次的、短暫的點悟時刻。因為我不僅見識了傳奇中聽說已久的舞蹈祈念;還結識了第一個apiz。只有這個詞需要解釋一下:維語中需要阿拉伯語匯借詞時,通常省略詞首的送氣音h。所以,apiz(阿皮茲),就是阿語中的harfiz。解釋它很複雜;在這裡,它指專司伴唱的蘇菲世界的歌手。

  他是一個綠衣的中年男人,眼睛裡含著憂鬱。他總是歎息般地望著我,一件暗綠的長衫上繡有綠絲線的花紋,對扣的襟口也縫著銀綠的花邊。看來,他在激動的時候不外現,神色嚴肅。不像比比皆是的巴紮攤和飯鋪子歌手,不是那種粗魯的莫合煙嗓子,他有著一副顫抖的、圓潤的職業歌喉。

  歌聲如怨如訴,踏著使人搖晃的節拍。正是這個調子,你使我癡迷了半生。現在你正為我響起,阿皮茲就站在我的身旁,從他那兒,歌聲流水般不住地汩汩淌入打伊爾。都陶醉了,但阿皮茲沒有一刻間歇,他邊唱邊輕輕地搖著頭,像是體會著自己的歌唱。我盡心地投入陶醉,隨著拍子在在圈子上旋轉。我要抓住難逢的機會,和我尊重的他們一共度良辰。微醺之中,我勉強地分出一念確認著葡萄、饢,還有和田壁毯,我提醒自己說:記住幸福。

  如今問題就有趣了,究竟是這片世界的音樂底色,使得統一它的信仰沾染了濃重的音樂味道呢;還是信仰輸入時也一路送來了音樂?是阿拉伯、波斯,還有印度都溶成一道道源流灌溉了這片古老的綠洲呢,還是這秘境的風土使得伊斯蘭唱起了豐饒快樂的歌?

  追究也許可有可無,總之此刻他們是渾然一體。它們早就再也難分難辨,宛如一首歌中的曲和詞,一種歌中的情調和內容。阿皮茲,如果遠息的古文化裡沒有它,那麼它隨著強勁的文明之風吹來時被催生了。如果它本初就是生活中的水,那麼它已經被兌上潔白的乳和香醇的酒了。重要的是阿皮茲的存在,還有他胸中無窮無盡的歌。

  走下打伊爾的時候,我們已經成了朋友。剛才哭了的男子久久拉著我的手,難受地說「難道胡大真的要我們馬上分開麼」。領袖般的老者翹首朝著天空,自語著感謝上蒼。只有阿皮茲沒有表達,他撫撫青綠的長衫,默默地目送著我,他已經在詠歌時表達過了。

  那一天,綠洲的暮色從來沒有那麼溫柔。高空的白楊長梢,在沉重地搖來拽去。我只能離開;推辭水珠滾動的大串葡萄,推辭滿是金黃的粘稠汁液無花果。我實踐著又一次的離別,就像我經常非要離開美好的時候一樣。我甚至沒有顧上傷感;因為對我來說,阿皮茲——的發現席捲了並充斥了我的心。

  我緊緊抓著他。淡綠的繡花袖口,遮住了我們緊握的手。捨不得,我想著。抬頭望去,毒日頭還在驕橫地施虐。還是不要久留吧,我做出了決定。阿皮茲不眨眼地注視著我,像是在審視我追求真知的程度。我覺得他的雙眼那麼美,那麼深陷的眸子,就像深藏的夜星。

  也許,傳說中的木卡姆,喧囂中的木卡姆,其實就是緣于阿皮茲的蘇菲之歌?我想著,又覺察到自己的不安分。但是我更判斷著學術和邏輯,是不安分麼?我突然心花怒放,我笑了,一邊把阿皮茲的手握得更緊。

  最後的感覺,是欣慰呢還是難過?你在為無法更深入而難過的同時,也在最後辯出了它的本相。最後的時光我默默無語。你也許是一個失敗者,但你畢竟嚮往過、甚至兩腳塵沙地探尋過——所謂天籟。不必強求做到更多了,我想,你已經耗盡了一生,不該奢望過度。不僅如此,當失助的文明被歧視和欺侮時,你留下了你的判斷與正義的辯解。你已經成為了一個美好絕唱的、哪怕是蹩腳的介紹者。那麼,在剩下的時間裡,你不妨悠閒地走走,做一個享受者和欣賞者吧。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常在古跡上散步。

  在近郊,在僅僅隔了一步就和都市離開的冷清野地裡,矗立著泥塗表面的迪尼麻紮。

  我走近時,看見那裡獨自跪著一個農民,破舊褐衫的枯瘦老人。他撥弄著一小堆點燃的枯樹枝,把手指直接插進火堆裡。篝火很小,不過是熄了又亮的,一小簇枯樹枝架起的火苗。褐布的袷袢和土地混為一色。他的靴子滿粘著紅褐的泥巴。他癡癡凝視著微弱的輕煙,漫聲哼著一些句子。那身四郊最普通的褐色袷袢和也曬成了土褐色的圓帽,與幾天前結交的、潔淨綠衣的阿皮茲恰好成了一對。而歌聲卻一模一樣;他獨自地低唱著,若有所思地搖著肩頭。他不時把手伸進火苗撥著枯枝,好像火苗一點也不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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