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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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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唱到這首歌時,沒有太多的聽眾注意他的表情。隔著變幻色彩的照明,我記得他如同一尊雕像,棱角鋒利,目光冷漠。這首歌的配樂如同竹子的鳴嘯,絲絲淒厲。在激烈蕭殺的竹木伴奏正中,他抱著吉他,反復唱著這樣的副歌: 雖然沒有成為——詹姆斯·丁 但是能夠活了下來,還是該說,真好 我不知道,使用母語聽人如此表白時,聽者會不會感覺舒服;我更不知道,使用著母語,對著人唱如此坦白私心事的歌時,歌手的感覺會是怎樣。但是無論我有過怎樣複雜的心境,當時我並沒有留意——《雖然沒有成為JamesDing》的作曲,用的就是傳統的號子變調!他的小樂隊汗流滿面,重重地打擊著竹筒、三弦還有震耳欲聾的大鼓。特別是竹子;他的樂隊頭目是忠實的平野,一個人負責編曲、旋律吉他、電子琴、以及最主要的擊竹。他把砍來的竹子挑出不同質地的幾節,製成一個打擊竹樂器。我一直暗想這麼幹不如乾脆打梆子,但是那一次——我突然聽到了一排竹筒發出的,無可比擬的淒厲傾訴和逼人的效果。 像農民號子一般晃動的、古拙的節奏單調的音樂,淹沒了岡林的吉他。一派不易形容的聲浪,使得手持吉他的他,完全抽象成了他的形象。我想,當年,他僅僅二十幾歲的當年,在萬眾歡呼中緊握吉他,唱著震撼了一個國度和一個時代的《山谷布魯斯》時,他的形象一定就是這樣。毫無疑問,因為我清楚地看見了一種永遠不變的、人的質地。 追憶起來,居然一直聽了他十八年。我不僅覺得珍惜,而且意識到這已是我經歷的一部分。以他為入口,我接觸了現代形式的歌曲。這種學習和蒙古草原和長調不停地撞擊,催我總是在一個念頭上捉摸不完:究竟什麼才是歌。當然,概括一個深刻的結論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覺得,流水般的悅耳音聲流入心裡,人的內裡不再僵老枯硬。音樂的流水直接滋養著我的文字,若不是幾條小溪分別注著活潑的水,我早就在那些呆傻的乾癟作文裡死掉了。 我的體驗常常被他唱出,多少次我驚奇和感到親切。我愈來愈習慣了以他為參考,對一個蹣跚在嚴格控制裡的作家來說,對世界的參考是極為重要的;只是大多數人只參考文字,而我喜歡聽歌。 作為一個外國人,我對岡林信康所下的功夫,已經使不少日本人覺得過度。可是我想,他們不懂得在藝術懸崖的邊緣上站著的個人,需要的心境是什麼。時間積壓太久了,我自己也追究不清,到底我為什麼那麼長久地聽他的歌。我無法擺脫一種辨別後的美感。他的歌被我比較過、判斷過多次,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聽覺和感動。我總想作證,他的歌裡確實有著美的質感。 後來孩子也開始聽他的歌了。女兒經常邊聽音樂邊做功課,以減輕沉重作業的壓迫。但她說:「不能一邊做作業一邊聽岡林叔叔的歌。你根本就做不下去。不用說他的詞,單說那嗓子吧——太好聽了!」我這才敢信任了聽覺。或者孩子的感覺更可靠;由嗓音傳達的氣質,還有人的某種不易解釋的內涵,當然還有直接反映思想的歌詞,區別著現代的歌潮歌海中的真偽。 他的男聲獨訴在房間裡傳蕩。又是最後扔開手裡的筆,乾脆一聽到底。一張張唱片走著自然而曲折的路,如今我抽出任何一首,都如同電影的切入,看見他那時的形象。是的,歌子未必曲曲經典,偶爾敗筆甚至一個時期的迷茫確有存在;但那形象的美從來沒有消失,儘管,我也開始看見他的衰老。 十數年的歲月裡,聽岡林信康成了我的休息,也成了我的功課。後來他對我不再是什麼現代主義的參考,而只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兄長。我們有了淡淡的、但是彼此相敬相遠的私交。他是我因遊學和打工而結識的眾多日本人中惟一的名人,但卻是這眾多中最平易的一個。 和他在一起時我經常想,其實成為明星並不難,只有獲得美的質地最難。若是具備這種本質,旋律和流暢的作曲會來到,有力而富有靈性的文章也會來到。它們都不是欺世文藝的花屁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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