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音樂履歷 | 上頁 下頁


  而當他剛剛宣佈要用類似中國的「呼而嘿呀」的「en—ya—to—to」做主旋律時,我完全沒有相信。關於藝術的諾言常不可信;不敢斷定哪一招是真心,哪一招是招攬。即便是被環境逼迫吧,藝術家常會有冷靜的狡一面。

  但他看來決意已定。整個九十年代他沒有再做改弦更張,每一首歌都使用最傳統的日本民謠號子做旋律和節奏的基調。包括《雖然沒有成為JamesDing》和不久前他剛剛寄給我的、紀念早逝母親的《風歌》;即便在這類最適合他本意的心底抒情中,他仍然放棄folksong唱法,放棄微微歐化的修飾,放棄現代派的習慣,把心情納入大鼓和竹子的單調打擊。我記得那時已是1992年,我已經自以為對他做到了掌握,就在為他寫的CD《信康》的解說詞中藏入一點微詞。後來在北京,又在為週刊《AERA》使用的一篇文字(只用於採訪者引文,沒有原樣發表)裡,委婉地對他的尋根表示了不同意見。我第一次用文字建議他回到依靠詩作、進行獨自一人、一把吉他的路上去。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態度居然在私人的書信之間也那麼堅決。他讀了我給《AERA》的原文後回信說:「我明白一把吉他彈唱是我的一部分才能。但是以它作為音樂活動的中心,會不會變成對尋求三十年前政治歌的人的迎合?我有這樣的恐怖心。因此,不能那樣。」

  我建議的,其實是他的「無拳套的演出」(BareKnuckleRevue)方式。而他卻早留意了我對政治的拒絕,因此他乾脆斷言抒情與政治之間的危險關係。只是話裡行間,還有更多的難言之隱。我幾遍地讀著,這封信,應該說是他的一次尖銳的內心暴露。我暗暗感到震動。

  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一連幾張「成人pop」裡嘲男笑女和糊塗亂抹之後,終於走上了「無拳套的演出」。他考證說,在1867年規定拳擊必須戴上皮制手套之前,拳手門是用精拳搏鬥的。音樂在沒有電氣設備音響伴奏之前,歌手們也是用肉聲唱的,因此,Bareknucklerevue就是扔掉歌手的電拳套,放棄一切音響和工業化手段,放棄如今的歌已經離不開的電氣化粉飾和掩護,像古時那樣精拳上陣的鬥士一樣,以真的「歌」面對人們。不用說,這樣的觀點使我深深讚歎。這樣的歌,和我在蒙古草原上朦朧跟隨過的的歌,似乎有著一絲維繫。

  那是我真正明白岡林信康不同凡響的一次。他依然是前衛,如兄長一般又走在前面。如同一個暗示一樣,我已經覺察出,我的文學也在走近同樣的路口;我早晚也要走向類似的抉擇。

  已經不是七千人擁擠在日比穀野外音樂堂歡呼的時代了;他一把吉他,獨自一人,在各種館舍、廟宇、結婚式場、青年會,農協、酒館飯店——發動聽眾鼓著掌給他伴奏,讓歌聲和淋漓的汗水面對面地迎著他的聽眾。他的「無拳套的演出」遍佈日本每個角落,幾年裡,一共進行過近三百場。後來到了九十年代我們又在日本重逢,他告訴我,1984年6月9日,我在東京EggMan聽過的那場如醉如癡的演唱,原來就是Bareknucklerevue的大規模實行的開始。我總覺得,只有他,只有回到獨自一人的無拳套的英雄路,才使這個BobDylan的日本複製品終於在一步之上超過了BobDylan。因為那種合唱逼近了歌唱的原初,它造就岡林信康達到了一生藝術的頂峰。

  但是岡林信康顯然並不像我這麼重視「無拳套演出」的意味。他的悲劇在於,他今天對日本號子的宣傳,和昨天對「無拳套」、前天對演歌、更以前對回歸農村的宣傳是那麼類似。在日本他的聽眾已經很少,他在試著接近亞洲。而亞洲是歌舞的淵藪,不僅有能力問題,他的常識是否夠用也日益嚴峻。1993年的CD裡有兩首蒙古題材的創作,那簡直是敗筆,令人不敢聽完。

  日本的六十年代人,包括他,如今都進入了五十歲。前幾年在東京,我問過他對「以後」的考慮。他說:我除了唱什麼也不會。最近在《風歌》的附信中,他主動提到他的五十歲,但他說他要做「新的出發了」。在歌詞以外,他還是只傳達自信。我沒有讀出一丁點傷感,他的筆跡依然草率輕鬆,用語漫不經意。我讀著有些難受,旋即又覺得多餘。

  寄來的《風歌》還是試聽帶,依然使用號子的底色。其中的題目曲《風歌》一首,是岡林信康頭一次涉及他早逝的母親的歌。

  也就是說,他的決心是真的。他決心把自己一切最寶貴的,都在這激烈、單調、有些古怪的竹木笛鼓之間孤注一擲。

  茫然地聽著一陣陣的號子變音,我猛地想起《雖然沒有成為JamesDing》。那大約是在1992年,他在受到尾奇慧之死的刺激後,寫出的一首堪稱最真摯的自敘傳的歌。歌手尾奇慧死於年輕的二十六歲,他的歌尤其他的死贏得了成千上萬的青年。電視上接連幾天一直播著痛哭的年輕人弔唁的鏡頭。岡林信康對尾奇的死,用《雖然沒有成為JamesDing》進行了發言。詹姆斯·丁(JamesDing)是個流星般的演員,幾乎是與成名同時就死了,也正因為他活得短暫,他在死後就更加出名。人人都愛看他的電影,他成了年輕地走上藝術祭壇的象徵。岡林信康的這首歌在東京的首次演唱時,是在日清大廈裡一個可以邊吃邊喝的場所。再不是衝破警察維持的秩序、跳牆擠入大海、數千人共同狂吼狂歡的年代了;如今他的會場首先要滿足客人胃口的品嘗,然後再給客人添加音樂的品嘗。

  一個歌手死去了

  只有二十六歲那麼年輕

  他被人們捧上了祭壇

  從此變成了詹姆斯·丁

  我曾經被歌累得疲憊到了盡頭

  一直逃到了深山野村

  那年剛好也是二十六歲

  而且至今又是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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