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音樂履歷 | 上頁 下頁


  一夜過去了,我編成了幾個半截的句子,幾個想用的關鍵詞,幾個……一個野心突兀地出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心思被它俘獲了,我一下子沉浸在對久疏的蒙語的尋詞摘句之中。

  次日我用筆寫著想,又多了幾個半截句子,幾個比喻,幾個想法的表達。

  次年,我還在對著它發愁。儘管心中反復湧起著一團強烈的堵噎,儘管旋律有時已經轟擊和裹挾得自己不能忍受;歌子沒有出現,紙上的它,依然還只是一些句子、幾個段落、一行行蒙文。

  一直到了今年,到了寫這篇散文之前我還沒有放棄幻想。我想在這一節收尾時使用它。但是歌沒有寫成。我絕望了:我缺乏足夠的修養和才力。

  二十八年變成了三十年。儘管我真地從對一種古歌的喜愛,神差鬼使地走到企圖寫一首如此的歌;但是,萬能的造物平衡著人的成敗,限制著人的野望。

  絕望並不痛苦,它是溫暖和深沉的。在計劃以後寫的散文《二十八年的額吉》裡,我會把那幾個零散小節和半截句子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經不會強求了。

  也許可以說,在蒙古草原上的日子裡,我聽見過自己這條生命的、可能的和最好聽的歌唱。馬和歌,我發覺「這一個我」正合我意。如此一種感覺,決定了此生的我做人與處世,惠予了我以幸福和成功,也帶來了我要接受的一些麻煩。無論如何,感激草原,它使我遠離了另一種——我想是可怕的存活方式。如今回顧,何止單單是一時橫行的「紅文化」;遊牧烏珠穆沁和蒙古古歌的履歷,托拽得我如同墜落一般,劇烈地傾斜了自己的選擇。

  我開始朝著一個魅力世界墜去。一個幽靈已經潛入了我的肌骨筋絡。它在我的深處凸動著,催化著血肉的一次次蛻變。直到今天它還在鳴響著、掙跳著、不可控制、重現不已。我不知道這是禍是福,我不敢判斷究竟該驕傲還是該自省。我只知道它使我此生再無法回頭。反正它不會全是壞的;至少,平庸順從的人生,猥瑣噤聲的人生,與它賦與我的氣質,已經不能協調。

  (二)

  隨著一個個的變化,後來我從一個職業牧民變成了一個職業寫作者。裹挾著我的時代也從六十年代來到了蛻變更新的八十年代。現代正沖淘而來,帶著炫目的色彩和轟鳴般的聲響。

  憶起八十年代的文學環境,可能不少人會有多少的惜春感覺。時值百廢俱興,現代藝術如強勁的風,使我們都陶醉在它的沐浴之中。穿著磨破的靴子、凍疤尚未褪盡的我,那時對自己教養中的欠缺有一種很強的補足願望。回到都市我覺得力氣單薄,我希望捕捉住「現代」,以求獲得新的坐騎。那時對形式、對手法和語言特別關心;雖然我一邊弄著也一直在琢磨,這些技術和概念的玩藝究竟是不是真有意味的現代主義。

  文學領域,特別是小說領域的故作玄虛和曖昧怪奧,使我淺嘗輒止和心裡疲倦。一個朋友的介紹,使我偶然地碰上了岡林信康的歌曲。初聽時雖然有振聾發聵的新鮮感,但我並沒有意識到,這個遭遇,對於我見識「現代派」有多麼重要。

  關於日本歌手岡林信康,我已經寫過三篇小文,還有他的一張CD解說詞。此外用日文發表的,還有我和他在《朝日Journal》上發表的對談《從兩個邊境看到的文化》;以及論文《絕望的前衛》。我不願寫得更多;我曾表示,就對岡林信康的分析和介紹而言,以上的文字已經夠了。

  但是在我的音樂履歷中,這一格如同學歷:一個被蒙古草原的古樂塗抹過耳朵、但還不能掌握它的含義的現代人,或許需要一個類似學院的階段。誰也不能拒絕現代。如果歌聲和音樂真的與人的進步息息相關,那麼音樂的路上必須有一個究及現代的階段。

  對於我,那是離經叛道德、極其新鮮的體驗。我久久地不能分辨,它的聲音,是肉體?還是一種質地的美?好長一段時間,我的聽覺和思路,在這些念頭中間被撕來扯去。

  過分清晰的,帶著喘息和胸腔震鳴的原樣的肉聲,給了我異樣的、首先是生理的感覺。有一個評論家說,他聽岡林的音樂會時,像被鐵錘猛砸著後腦。那種過度的刺激,把人幾乎是一陣風般擄掠而去,使人完全不能抵抗。

  不用說我們聽膩了贗品和噁心的作假,這種嗓音當然因人而異。只是他不同,十幾年聽著,不管我怎樣審視和挑剔,我還是一次次地肯定了他。他的音質很難形容,哪怕在震耳欲聾的喧囂聲浪中,也藏著那一絲特質。他的聲音比常人高出一階,這不單使他在嘶吼中遊刃有餘,尤其在低唱時,帶有一種透明的男性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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