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音樂履歷 | 上頁 下頁


  若是不騎馬,無論如何也不會唱得自在。而且一旦馬兒奔馳起來,身隨馬,聲隨蹄,那麼無論是誰,都能傾吐出一串又一串自由至極的、顛簸滑下的長音。歌唱在這個火候上,其實是無所謂好聽不好聽的;只有這麼唱,才能騎姿和唱勢都舒暢,才能使人馬世界還有心情,都達到和諧。

  在馳騁和呼喊的縱欲中,人癡醉了,有時我真地覺得自己化成了雨點般的蹄音。歌聲只是在奔跑中的隨意抛灑。盈溢胸膛的,都是日復一日的心事和渴望。在馬鞍上,耳邊風急急呼響,欲望被鼓舞了。旋律話語都不用改變,那種呼嘯顛簸之間的心情,和古歌裡唱過的毫無兩樣。

  四蹄的敲擊密如雨點,體重一壓住鞍子,歌聲就被顛得破碎,墜跳閃滑著脫口而出。一霎間歌手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聲音——唱慣了我就胡亂總結:著名的蒙古長調的自由滑落部分,也許就是這樣誕生的。只是,儘管有閃跳而滑落,它的定義仍然只能是「長調」。

  什麼叫典型草原呢?也許,只有古歌裡的描述才最傳神。蒙古草原的地理,幾乎原封不動地進入了這種歌曲。

  和其他民族比較,比如高山牧場上的突厥遊牧民族的音樂比較時,可以看到平坦草原給予古歌的特性。峻峭的森林和冰峰山谷,使得突厥人的彈撥樂就像密集的馬蹄。而綿延起伏的地理特點,卻奪取了蒙古古歌的主調,賦予了它長慢的旋律、舒緩的節拍。因為,只有遼遠地盡著喉嚨和呼吸的極限,延伸再延伸,才能夠得上這坦蕩世界的無限。加上華彩裝飾一般的、激烈的跌化,它描述和抒發了——這無論怎樣疾奔馳驟也走不出去的、草之大海裡的傷感和崇拜。

  當我二十來歲的時候,在世界的一隅,我學會了在六合八方洶湧的草海裡,匹馬獨行,心高氣遠地歌唱。那時曾是多麼痛快啊,我記得那分分刻刻的愉悅,甚至是狂喜和興奮。

  記得那時我得到了著名的白音塔拉的竿子馬,它的顏色叫「切普德拉」,即通身紅豔,但有銀色的鬃尾和白蹄白唇的的馬。它非常快,飛一樣地下坡時人會失重。一夜,我在從一道山梁向下過癮時身子失重了,霎時心如開花一樣甜甜地醉了,長調脫口而出。我忘情地在高高的音階上揚落跳轉,隨著馬兒沖下長長的草原。顛簸的、妙不可言的歌唱感覺,伴了我一路。

  還有一次,但卻是另一匹馬;我在同樣的發瘋般的飛馳放歌中馬失前蹄,連人帶馬翻了幾圈。正是初春,滿地濕雪,我摔了個頭暈眼花。但是坐了起來,呆了半晌,用雪胡亂擦著臉上的血跡,第一個念頭是——唉!我還沒唱完呢。突然我忍不住獨自笑了起來。回到家裡,和兄嫂額吉們一說,大家又是一陣捧腹大笑。

  後來彈指二十幾年。

  身不由己地,我幾次重返過草原。也許,我的目的,就是要把這感覺「放生」麼?1985年夏天的一夜,我在蒙古哥哥的長子巴特爾的陪同下串包做客。回家時,抬頭看見,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分。月兒姣好,真的像半個靜靜的銀盤。繁星璀璨,夏夜的草原在暗暗引誘。

  我要放縱了。借著滿肚子的酒勁,我半是醉了半是有意地,劇烈地在馬背上東傾西歪,肆情地把當年的古歌一一吐了出來。馬兒沖過呼屏·烏拉,馳過汗敖包西側的丘陵,巴特兒無奈地緊貼著我,他緊張地隨時準備救護,幾次企圖奪過我的馬籠頭。而那時他甚至還不算兒童,只是一個虛歲才兩歲的嬰兒。他把奶子叫「乎」而不叫「蘇」,光屁股只穿一件連褲的羊皮「格登」。

  那是實實在在的、美麗的夜草原,墨藍色的天穹下,只有我們倆騎馬飛馳著,穿過一座座氈包,順著傾斜的山坡,飛奔向家。

  馬兒馳下山麓,唱調激越起來,尖銳的拖音在高揚處還能三折三疊。我興奮得想哭。在北京,平日裡,我哪能這麼痛快地大吼大唱呢?後來,巴特兒說我那一夜是完全地爛醉,「aimor!(嚇人)」,他說。而我明白,我是清醒的。原來自古牧人一旦有了心事,就在馬背鞍上,把它緩急輕重地卸掉。我要用草原的夜歌,把心中的堵噎酒盡吐淨。

  到了1996年,從我插隊數的第二十八個年頭,我又一次回到草原。因為額吉逝世了。二十八年過去,世事滄桑,牧區富裕了。家家都端出健力寶和啤酒,我穿著團花的嶄新緞子長袍。依然是巴特爾陪著我四處轉悠;只不過他不是騎兵護衛而是駕駛員,我坐在他的嘉陵牌摩托後座上,聽憑這小子馱著我,以八十公里的時速危險地從山頂筆直沖下。

  我憶起十幾年前,老人六十一歲的「jil」(本命年)時,我們就在這裡,在爐火熊熊的烘烤前,圍著她此起彼伏地唱起《乃林穀和》的情景。嫂子的破長袍拖到地面,她攪著鐵鍋裡翻滾的奶茶,銅勺不斷地朝鐵鍋流下棕色的小小瀑布。她帶頭唱起了那首歌唱母親的古歌,調子起得又高又陡。大家應和著,不知怎麼都有些羞澀;因為當著老人動了感情。歌聲高銳地拔地而起,久久地繚繞不散。我當然使出丹田之氣緊跟。我唱著,也捨不得地注視著。那一夜多麼難忘,我們複習古歌和往事,爐火照紅了臉龐,長調從半圓的蒙古包天窗扶搖而去。

  老人在應該離開的時候離開了,沒有拖累和病痛。我雖然因她的逝去而長途奔來,但是我懂得,牧民的習俗中並沒有弔孝。我還是只休息身心,半躺著喝奶茶,用蒙語扯家常,在巴特爾陪同下出遊。

  我和哥哥的話題依舊:孩子,燃料,畜群,羊毛價錢。我們都覺得,彼此誰也沒有變。我們避免過多涉及母親的話題,儘管我們非常清楚,我們都在想著她。

  我們都喜歡一面散漫地談著,一面在硬盤左近散步。遼闊的草浪方圓之中,少了的只有一個人,那位生養了他和影響了我的蒙古母親。草浪在靴子上摩擦,歷史就在眼前。一股無聲的氣氛,莫名地在四周升起,又輕悄悄地四散落下。我感到了古歌在走近,就是它,那音樂和汗烏拉的草海一樣浩渺蒼茫,它逼近著,我簡直就在與它對岸相望。《二十八年的額吉》,我突然想到了一個題目。

  那一夜我失眠了。以前的我從未在草原上失眠過,那一夜我滿心都是句子、單詞、排比和比興,都是騎手們爛醉地縱馬馳過,高喊著我寫的歌詞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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