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十三


  女人端詳著自家。伊斯兒想,她嫌我老掉了。從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個老漢。」伊斯兒算算自家剛剛二十九歲,心裡奇異。到了家,上了墳,承領了事情,伊斯兒覺得自家二十九歲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漢年紀,走得小了回來。伊斯兒又說給一句:

  進唦。

  女人癡癡立著。半晌,她說:聽說了個消息。

  咋?伊斯兒問。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雙眸漆黑。

  怎麼了?

  在南方,說是福建,他病毀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離地盯著,伊斯兒想到師傅。病毀了麼?伊斯兒反問道。

  病毀了。女人又說給一遍。

  伊斯兒一怔。他見自家的女人靜靜在那裡盯著,一動不動。伊斯兒心慌意亂,一時頭腦虛空了。他受不了這個消息。太突兀,他萬事想遍了,想盡了,可沒料想這個。

  女人依然那麼個,立在門檻外,逆背陽光,輪廓姣小,靜靜地盯住伊斯兒。像等回話,不進屋。驚訝從伊斯兒心中升起,他沒料想到。這對柔眉細眼裡,藏著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兒不聲不響,使全力從那虛空裡掙扎。

  女人柔和地,憐憫地立著。默不作聲,一步不動。

  伊斯兒忍著,獨自在那陷阱般的虛脫裡掙扎。他心裡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難忍。他想不到,居然這樣,他認識了自家的婦人。毒火在燎著心葉靈感處的位份,煎熬般逼他開口。伊斯兒忍住了,渡過了關隘,掙出了虛空。他終於臉頰一下抽搐,開口了。

  「——我宰他的後人!」

  女人渾身微微一震。隨即,她進了屋。當夜,久曠的殺場裡下來的男子受夠了溫柔。這師傅的獨女兒,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們此時只是殘餘的兩人,但他們相聚了。他們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殺機,女子獲得了身孕。

  光緒十年七月間,屠了陝回一百萬,甘回數十萬,新疆維人(當時叫纏回)數十萬,另外還欠著太平天國、東西撚子累累血債的湘陰左家,辦了一場隆重耗費的喪事。三年後,他的文牘家信悉數徵集,編成歷史,成為這位清末名臣、愛國大將的資注。其人值大時代,涉世複雜,功過兼備,給治史者留下了豐富的、可供反復評說的形象。

  以後的事,海邊熱鬧多旱地消息少。國家興亡滿漢淚血,文人們慷慨地寫出好文章的大時代到了。光緒帝拖一條病身子撐著熬著三十多年,好似一隻病羔子管天下餓狼。英雄志士輪到南方人裡出;陝西迤西好像給人忘了,無聲無息。除開鬧些災荒饑饉、貪污匪案、交通官場之外,西省沒有什麼大動靜。好像那些荒山裸土裡不出糧食,也長不出血氣一樣。

  對左家那位亡人也是這樣:從來都是南方人悼誦綿綿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卻稍嫌冷淡一些。

  ——這都是通說,即一般見識。

  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積著,像不盡的黃沙落在地裡,風去了便厚一層,久了反而不顯。光緒爺的光陰完了,光緒爺又是絕戶。另挑了誰誰,反正大清連著三代小孩唱大戲,宮裡聽不見娃娃哭了。新號聽說是宣統,由一名縣府來的公家人傳給。那公家人巡鄉那一日,這搭有家農人正在打莊戶。夾板子使草繩繩殺得緊緊繃繃,黃土悶濕,一鍁鍁扔上去,喂給夯。有人唱號子,啞啞地嚎一般。石夯錘起落有致,圍在幾個幫手中央。打牆的節奏,正和著燒飯婦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閒散天淨,沒有雲。遠近樹蔭相連,地裡壟溝精濕。——有條渠閃著銀花飽滿的水亮。

  一個老漢長衫綢帽,顏色肅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絡雪白鬍子映著紅潤臉盤。老漢走著,尋尋覓覓。他先看了一回農人打牆,微笑不語。又邁開慢步,青布長衫給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漢打發著自家的空閒,姿態逍遙。有人從那新牆上跳下,一面喊叫「鬍子阿爺」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錢遞給老漢。那位老漢袖錢在手,用一隻軟軟的掌輕輕撫摸。

  水渠上有石樁。老人沿渠走來,查看了石樁字樣,眺望遙遙的渠水,檢閱一番。他看天色顯晚,就往回轉,依然是飄著衫角,顫著銀須,一副寧靜鄉紳的風采。

  遠處一座磚石大院蹲伏。黑漆門扇閉著,不見內裡,兩顆赤銅虎頭門環合成一雙。正對準閉著的院門,一條鋪沙車道約半裡長,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內沒有嘈雜雞犬,一派沉靜。牆是一抹水青磚到頂,牆內有一株青楊,高有十幾丈,茁壯挺矗,鑽天般刺上半空,蔭涼覆蔽全院。

  老者緩緩上了車道,腳步嚓嚓響著沙聲。他邁上石條砌的臺階時,大門洞開。漆杖閃了一下,老者提步進門。吱地一聲,又澀又重地,黑漆大門,嚴嚴併攏,剩一對虎頭環搖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兒。人世兩變,他已經五十歲過了。此莊農戶,借他的渠用水種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換零用製錢,出遠門經商的小販還借他的盤纏。一直遠到兩個碼頭,即包頭和洮州,他都有商棧,所以小販們受他的益也直到包頭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鬍子阿爺。莊子裡傳說老漢是奇人,能縮骨輕身。還說他只靠一棵楊樹的料,便打下了偌大莊戶。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財力,而且還看不見他經營。莊裡傳說老漢有一個能生蛋的銀元寶。再的,農人們只知道阿爺老兩口,有家業沒兒子,喜歡清靜。

  一棵楊這莊子不小,但住民都是遷戶。只鬍子爺一家人來得早;他說,那楊樹還是一根草時,他就在這搭住定了。

  鬍子阿爺(用不著再稱呼他的經名伊斯兒了)走近椅子。看看,這張榆木黑漆椅子光潔鑒影。他撩開青布衫後襟,輕輕坐下了。

  走進兩名管事的,莊裡人稱大掌櫃二掌櫃。兩位掌櫃都是西省漢民富戶的裝束:灰布長衫,瓜皮小帽。兩人進屋,立定了不言語,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難以猜破。

  鬍子爺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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