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十二


  伊斯兒搬出了漢城,先在北沙窩住了一陣。肅州回城尤其夷廠街的回民,幾乎都拷問著滅淨了,伊斯兒覺得心力瘁竭,沒有勁頭追著走哈密力。當冥冥中的養主,把事情放到伊斯兒雙肩上的時候,伊斯兒年歲不滿三十,卻衰弱得像個老漢。頭髮失了八成,手臉皺紋密密。步子輕得若有若無,滿口牙齒鬆動。

  伊斯兒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尋覓。

  他在左湖頹敗的坍堤廢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馬夫的骨殖。

  找不見不算完,過上兩日又找。那亭子臺階坍了。位置還清晰。邁開五步,就是馬夫走向主道的地點。伊斯兒拖個老漢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連血跡也沒有。黃土淨淨的,無一點紅。

  伊斯兒還是找,獨自一人,沿著兩眼中一次次破敗的景色,年終歲末,他朦朧聽說左屠夫成了大業,班師回來了,他沒去查訪。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著長長的旗仗,巨大的綠呢大轎晃閃,他沒有留意。州城傳開了花故事,說左大人那一日嚇著了,落下個小便失禁的病,衙門後園日日曬尿褥子,伊斯兒也不細追問。伊斯兒心如死灰,臉上毫無神采,蹣跚卑瑣,完全看不出是個回民了。

  伊斯兒心裡,有一般道不盡的悲哀,久久繚繞不去。伊斯兒想弄清楚這是什麼,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氣日日縈回,夜夜沉澱,護著他的心結了一層厚殼,伊斯兒覺得自家在變,從內裡向表外,整個自己在靜靜蛻變。

  子夜清時,大漠中伏動著塞上寒氣,如泣如訴。伊斯兒凝視著黑夜空中,有一顆星如同香火。即克勒在靜寂中無聲地念開了,流暢中觸撞出一些快意。竹筆老滿拉剩下一具無頭的埋貼,喊叫水馬夫失去了蹤跡。伊斯兒兩頰上掛著淚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沒有實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動情。在凝視中,他冷冷地看見了一卷打開的白圖,無聲音,只移動,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余事作詩人」,轎子候著他吟,不動。功幹的位份終於沉定,落在心葉的靈感處,伊斯兒守住了。老屠夫打發師爺上轎,自個忙著改詩,馬夫砍錯了人。白圖徐徐打開,慢慢合攏。伊斯兒凝視著,沒有驚歎,沒有感慨。當念經人要緊的伉份,終於定牢在心葉靈處,與三十歲男兒的性命合成一體時,伊斯兒並未察覺。

  萬物,萬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圍繞著那一顆孤星。宇宙中充斥著清冷,難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兒在這無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遊子久歸,如同找到了故鄉。

  造物的養主,你使左屠夫繼續召誘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馬夫的光陰。在肅州城郊,在殘破的乾涸湖灘上,伊斯兒久久凝視著博大肅穆的夜,覺得自己離神很近。

  天破曉,黎明從東極的荒漠上噴薄而來,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遠近不見一人。伊斯兒接完了長長的一個都哇爾,把求助和承領的一切,熱熱地抹在臉上。這麼著,當伊斯兒接受了事情,起身離開時,他絆上一根木頭。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頭失離了,那根斧把子回來了,伊斯兒想。天大亮了,伊斯兒藏了斧頭柄,朝肅州回城走去。次日,他變賣了夷廠街的那間屋,合上細軟,偷偷鑄了一個元寶。再幾日,看確實無人注意,伊斯兒便懷著那錠元寶,出了肅州。三十裡過後,他換了莊稼人短打扮,對準一棵楊,踏上了回家的長途。

  滿目瘡痍中,從河西,漸漸地向東。沿途饑民堵塞大道。路旁栽著的樹木,皮葉都給饑民吃淨了。

  伊斯兒見著一些棚子,搭在路旁,裡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顧他們,情份就是一個棚,安頓了老弱殘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來的朝著東,隴中的上行瞄準西口,一字通兩極的河西大道走廊,給饑民們走得擁擠不堪了。有個棚子上使了塊板,上頭寫著:「勿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兒拾眼望望樹木,一棵樹上坐著兩三個菜色娃娃,正朝危險的梢尖上攀,去撈那尖尖的葉子。順道排向東方,樹樹爬滿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擠。

  光緒十年夏,伊斯兒回到了一棵楊。

  走近泥屋,遠遠就看見了她。推開柴扉,門軸吱扭一聲怪響,乾澀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湯瓶,她小聲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兒搖搖頭,示意她出去,要換大淨。她猶豫了一瞬,半倚門框,沉吟說:剛剛聽說一個事哩。伊斯兒又搖搖頭,一揮手。

  長籲了一口氣,舉意洗大水。伊斯兒又累又乏,洗罷出來撞上毒陽,一陣重重的暈眩。婦人遠遠跟著,回避開一段路。伊斯兒跪在久違了的故土上,膝上觸著一種溫熱。他久久沒有開端,等著胸頭的激動平息。金積平野上,煙樹親切,林影如舊,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兩座墳上雜草繁榮,大的是師傅墳,小的是滿拉墳。開端的一章誦起以後,那兩座墳上青草便搖了。伊斯兒在蒿草的波動裡,為喊叫水馬夫的斧頭柄造了一個墳,排在師傅右手,和滿拉成了兩翼。

  最後,伊斯兒悄悄取出刀,擺在那三座墳之前。鹽茶地方慣用的牛皮刮刀,被搖曳的蒿子青草埋沒了。

  女人在背後悄悄開口了,她走近來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兒微微一笑,點點頭,還跪著。

  唉,慈憫的主呐。女人歎道。

  兩人默默無言了。

  伊斯兒立起身。夫妻兩人朝泥屋回轉。夏日的驕陽過了午,斜斜的光線柔了。金積原野上逆光現出一層粉色,似血,又似糖飴,一派甜甜的感覺。楊樹直直地聳立著,十年間它成材了,樹皮粗硬,紋絡青春,把一片濃蔭遮著並排的三座墓。

  女人還是原樣:嬌小的身個,師傅獨女子的神情。伊斯兒覺得她那神情新鮮,像頭一遭見。女人嗔問:看個甚,我老掉了麼。伊斯兒不語,多年裡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婦人。伊斯兒拉開柴門,進了屋。回頭見女人在門外楞著。

  進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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