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走金城關?伊斯兒問不踏實,這回喊叫水的馬夫不答理他了。伊斯兒閉了嘴。天只差一層就要亮了,那四個兵丁走得清晰。伊斯兒又覺得可怖。隨著天亮開,黃河水也活泛了,緩沉地淌下去,伊斯兒覺得一場兇險已經逼近,已經近在鼻子尖上了。

  那四個兵還在關口子上轉。怕給這些卡廢勒瞄見,伊斯兒伏低了盯住他們。吭吭兩個晃過去了哢哢兩個又溜著過來。伊斯兒已經清楚地看見了卡廢勒兵的嘴臉,伊斯兒大吃一驚——他看見竹筆老滿拉正抱著火槍,一步一踏地走得美。伊斯兒差一些些就吼出來,他忍住沒吼是因為他比同治十年大了三歲。可是伊斯兒實在是驚呆了:老滿拉扮了個守關的卡廢勒兵!伊斯兒推推喊叫水的馬夫,傻熊使上力氣轉過脖子,兩個兵丁已經背轉走了。等著兩個兵丁再轉來,伊斯兒死板住馬夫低聲喊快看,這一回是伊斯兒捂住了馬夫的嘴。手掌底下,馬夫熊給捆住一般,使勁拱著,呼嚕喘著。而那四個兵還走得有板有眼。天一分分白著。五更月,淡淡掛在天角。不甚亮了,只吐著寒颼颼的氣。

  鑼聲由遠而近。漸漸那鑼打得張狂,趕著老天快亮一般,一陣陣敲得像雨點。晨霧搖晃,聽見馬蹄子嗒嗒,攪亂了這河邊的靜寂。霧搖晃中,還沒散開,已有兩騎馬流星夾雷似地,擊濺著一路火星,猛地馳過關外。緊跟又是一對騎勇,扛著黑字牌牌。伊斯兒後來聽人說了,才知那牌上是「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騎勇捉對兒馳過,瀉水般半個時辰。天,此刻大亮了。

  接著是門旗,彩旗,數不清算不明的花花號旗。伊斯兒覺得地在抖,一瞥見是喊叫水的馬夫在咬牙切齒。喊叫水的馬夫怒火冒出兩顆圓眼,緊握的斧頭猛烈抖著,噗噗地砍進黃土。伊斯兒把刀貼住臉,讓刀的冰涼壓住臉燒。不識那字,可認識那旗,三年前在金積戰場上,殉教的回民們一見那旗號,眼睛就頓時紅了。

  伊斯兒扭過頭,向城裡瞭望。

  塵埃彌眼,伊斯兒還是看見了。在密麻麻的旗杆矛頭簇裡,有一頂大轎在晃。伊斯兒心裡漸漸湧進難過,他覺得絕望。竹筆老滿拉怎麼辦事情呢,單是砍這些矛杆旗槍,也勝過砍秋莊稼了。老滿拉不見了,那人怕就是有些機密。伊斯兒想接個都哇爾,求靠主的襄助,可他沒敢。看看一旁的喊叫水馬夫,那人滿臉陶醉。伊斯兒知道,馬夫和自家不一樣,他已經走魔入夢,過開斧頭砍菜的殺癮了。

  行列耍長蟲般盡了,後陣上又是一些旗,一對「勿翦勿伐」和「左侯所植」。幾個討口吃的饑民追著行列,伊斯兒不知他們怎進的蘭州城。幾個兵勇攔著,不讓追上,可推推搡搡地饑民集得多了。

  突然關門上跳出一個人,光著頭可披著官兵的號掛。那人跳出來就嚎著哭著,跳舞般上下掄著一條火藥槍。一條狗圍著那人,也是瘋狗般的跳舞。伊斯兒心裡閘著的絕望炸了壩,他嗚地一聲哭開了,嘴裡啃進一口草根土。那人舉著火藥槍,追著查樹的卡廢勒隊伍,轟轟放了兩槍。那人又調過槍口,掄棒子死命打那夥饑漢。關裡出來一些卡廢勒兵,行列裡也轉回幾匹騎勇。那人掄圓了空火槍撲上去,一頭撲一頭怪吼。卡廢勒兵裡有一個落了馬,伊斯兒肉眼看著被那人打碎了腦殼。饑民轟一聲炸開了,驚惶的饑民嗷嗷吼著亂跑,有些跳了黃河。天邊亮出來一角日頭,慘亮亮地,照亮了死人的腦漿水。官兵們狼撲狗咬一團上,伊斯兒眼睜睜看見,竹筆老滿拉給他們按翻了。亂哄中,又有一個卡廢勒兵踩了蛇、摸了蠍子一般尖聲叫著跳開,伊斯兒不看也猜出了:這人是讓一根竹筆戳了眼睛。那瘋狗跳出來,一口咬住了卡廢勒兵的襠叉。騷動一陣工夫便過去了,伊斯兒看見:卡廢勒們把竹筆老滿拉捆了個尖棕子,拖過關口路上的黃土,拖進了碉樓。饑民早散淨盡,空蕩蕩的路中心,剩下了條屍首,還有個疼得捂著臉、又捂著襠滾的卡廢勒兵。

  伊斯兒後來聽婦人說,官兵來抓家眷時,在竹筆滿拉家撲了空。那爛屋只一領破席一堆黑棉絮;連後來屋子坍了都沒人拾揀。念經人,家裡卻沒有經。伊斯兒聽婦人說,老滿拉把三十本天經都背熟了。伊斯兒不信,他說若是能背三十本天經,昨那人才只念到個滿拉,沒熬上穿衣當阿訇。婦人不與他爭,只說卡廢勒的捕快氣了,說沒發上一個銅板的洋財,說花上盤纏餉銀跑幾天抓這麼窮個婦人,真他媽是虧本的賬。

  一開始,捕快們沒發覺那垛柴草。

  伊斯兒聽婦人說,捕快想喂馬,扯了一抱草秸。笑臉婦人太憨,沒有藏嚴實,那一抱草扯掉,秘屋的門就露出來了,這才遭了災。笑臉婦人好著呢,伊斯兒聽婦人的意思是:沒給畜生們糟辱就全美了。他聽了以後沒再言語,只是悄悄藏了竹筆老滿拉用竹筆經文寫下的那本書。

  笑臉婦人原來藏了塊大煙。自男人走了蘭州,她便塞在髻子裡。捕快們拉扯她的時辰,她掙開手,一把扯了髮髻,把煙土搶在手裡。她吞了煙土,就死命捂住嘴,兩個捕快四隻手撕,也沒把她的手撕開。這麼著歸了真。伊斯兒女人說,她也有殉教人的記號:發黑的嘴裡淌出來一股血。後來捕快恨不過,尋了個牛角來,剝了她的下衣,把牛角一直釘進齊根深。

  伊斯兒隨著喊叫水的馬夫,摸黑往牢裡摸去。手裡的牛皮刮刀還是原樣握著,乾乾淨淨的。頭前的馬夫提著斧,一溜血線順著斧面往地上流。劫獄前,沒尋上幫手。原先竹筆老滿拉在蘭州城廂的線,他們尋不見。暗著訪了金城關一戶戶回民,沒有一戶人是竹筆滿拉的連手。他們疑心難破,又打聽了兩個暗門子娟婦,更不是。竹筆老滿拉把事情做得絕,也乾淨,明明有人窩了他,給他弄了官兵的號褂,還給他弄來條火藥槍扛上;可就是找不出那人來。逼得兩人闖了大牢。

  月黑的夜,劈個人的聲響,好比河水湧了個浪頭。喊叫水馬夫不知怎麼掄的斧頭,伊斯兒相跟在背後,只覺得黑暗中呼地一聲風響,又重又促。像看不見的黑夜裡,有塊看不見的黑布抖了一下子。

  再一腳踏上屍首,軟綿綿的。伊斯兒腳一軟,肩膀子卻給一隻巨手捏住,沒跌倒。接著就蹚過一片粘粘的地,伊斯兒知道:是血。再摸黑走了一條彎彎夾道,進了大獄的裡院。

  這回伊斯兒使了刀。獄門上的是鐵皮鎖,個子大,可薄。一刀剁下去,鎖子粉碎,刀刃剁進木頭門框,搖了幾搖才拔下。刀拔下,旁邊的喊叫水馬夫已經撞進牢屋。

  屋角坐了個瘦人,抱著手,搭著二郎腳。老滿拉!——伊斯兒吼道。

  瘦人睬也不睬,換換二郎腳。喊叫水馬夫撲上去,一熊掌抓住那瘦人,一提到了門檻放開:走;咱走啦!

  那瘦人附了鬼一般,原地慢慢蹭了蹭腳,又一溝子坐下了,兩手一抱。

  ——不走。

  老滿拉說著,又把一條腿子架起來。伊斯兒呆了:為個甚?咋不走?

  不走。

  馬夫一搖斧頭,一串血滴甩上牆壁:咋?你不走?!

  瘦猴子一般的老滿拉搖搖頭,打個呵欠:

  ——走毬個哪搭呢。算毬啦。

  你!你!……

  ——算啦算啦,老滿拉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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