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伊斯兒見老滿拉脫衣服,使卸下扛的牛皮袋。老滿拉一件件脫,把脫下的衣裳塞進皮袋。一旁,喊叫水的馬夫也脫開了,脫一件打夯築牆般往皮袋裡砸。竹筆老滿拉脫得仔細,一件包上一件,包了一個四方包袱。

  竹筆老滿拉最末了卸下那件血衣裳。伊斯兒瞪他。喊叫水的馬夫也瞪了一對牛眼。老滿拉脫下血衣裳時,一支竹筆砰地落在地上。灑下的銀月光映著,那筆骨頭般慘白。滿拉對伊斯兒說:瞪甚哩,愁沒了血衣穿麼?不轉腦筋的毬娃子。喊叫水馬夫低低吼道:穿上!這是教門的章程!馬夫吼得太低,伊斯兒胸口起著震響,嗡嗡地又不安寧了。滿拉又回給一嘴:立個新章程,你看好。都不說了。銀月靜止,黃河無聲,四合的荒山在悄然地等。

  竹筆被老滿拉彎腰拾來,叨在嘴上。老滿拉從後腰帶抽出一本書,光瞟瞟喊叫水馬夫,又賭氣遞給了伊斯兒。順手一翻,紙頁子嘩嘩掀過,都是經文。

  伊斯兒問:抄的經麼?

  事情。

  都是些啥?

  再不問!

  嗯。

  伊斯兒不再問了,機密事,不敢多問。但伊斯兒猜,大概寫的是師傅的貴處大處。伊斯兒拾起竹筆老滿拉的血衣,仔細包了那書,放進皮袋。

  老滿拉咬著竹筆,神氣地吆令:

  吹來!

  喊叫水馬夫憋腫了臉,吹開了皮袋。

  一條壯牛脫下的大皮袋,帶毛處黑楂楂的,光板子處滑溜溜的。喊叫水馬夫一個死命吹,皮袋呼地鼓脹起來,滿拉快活地連聲催:吹!吹唦!快些吹起來唦!馬夫忙不迭;馬夫繃硬了屁股溝子上的硬肉蛋蛋,一個秋風下長安,那皮袋清脆地響一聲,活皮般跳了起來。竹筆滿拉順勢一推,又一扯,牛皮袋悄悄潛入黃河。三人也悄悄下水,滿拉牽著狗。泥帶子般死寂的黃河,泛了一些白白的浪花。

  伊斯兒抽出腰裡的刮刀。看一下,喊叫水馬夫也拔斧在手。兩人在金城關下頭尋了片篙草,閃身鑽進。

  這時,老滿拉已經不見了。

  兩人默不出聲,在黑夜裡等著。伊斯兒只顧緊握著刀,手心裡握了一把汗。他看見喊叫水馬夫枕了斧頭躺下了,使知道馬夫還在生老滿拉的氣。伊斯兒心裡笑笑,馬夫不甘心排在酸酸的滿拉後頭當老二。伊斯兒也有些氣,可自家的氣生不久,一陣就過了。伊斯兒心想,老滿拉舉了這麼大的念,自家人就不該強攔著他。只是擔心老滿拉的相好——伊斯兒聽老滿拉講他相好透來的消息時,他總覺得怕事情就壞在那關廂娼婦手裡。月亮斜了,星稀了。

  遠遠幾聲梆子,響得蒼涼。

  馬夫呼地坐起,挺直熊脖子聽。伊斯兒也聽出來了:那梆子不是打更,是喚拜晨禮的暗號。兩人疾速對視一眼:是自家人!這髒汙的蘭州城裡,原來也隱藏著自家的多斯達尼(多斯達尼:教眾)!……伊斯兒先是驚,再就激動了。普天之下,除了我們金積戰敗的這一支,再沒有誰打梆子喚晨禮。伊斯兒倏地想到竹筆老滿拉,也許老滿拉在蘭州城勾上的,不是娼婦,倒是些有機密的能人哩。

  金城關從黑暗裡顯了輪廓,天白了。

  黃河和圍來的黃土山都模模糊糊的,不願天亮。正對關口的一條街上,開始出現人煙響動了,儘管天色黑黑的。

  伊斯兒不安地問馬夫:能來到這搭麼?

  能來。

  喊叫水馬夫繃著臉筋說。馬夫蹲牢靠了,便活脫一個熊。伊斯兒藏在巨大的熊影裡,還是不放心。

  透風的,是個賣肉的?

  說是。

  ——准是麼?

  這麼說的,毬滿拉的話……馬夫想罵一句可又咽了。

  聽那梆子,跟咱們一個敲法。伊斯兒又說了一句,他開始佩服竹筆老滿拉了。

  真格。那滿拉,事情或許在他身上。

  那卡廢勒真地來這搭?

  說是今日裡看樹。狗日下的,殺了人,又種甚毬樹。

  卡廢勒麼,伊斯兒贊同著。他也解不明白,為了甚要先害人,再種樹。這陣子,天已麻亮,守關的兵丁出現了。一共四人兩對,抱著點火撚子的筒子槍。吭吭一對走過來,哢哢一對又遛過去。伊斯兒見過這種火槍,響開了嚇人,準頭不好。同治十年大戰金積的光陰,不少人被這槍震得耳朵毀了。

  樹種上,自家不會長麼,看個甚。

  伊斯兒悄悄說,抱怨似地。

  卡廢勒麼,喊叫水馬夫說。

  說的准走這條路?

  再沒二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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