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伊斯兒覺得竹筆滿拉這些個話,懶散裡又帶些兇險。伊斯兒一時話塞,覺得不知再說句什麼。竹筆老滿拉不但是詭秘,而且有些不屑答理自家兩個。他瘦得一副骨架,包一層皮,大概再就是一副心肺加上一股子血。伊斯兒覺得害怕,他沒見過這樣的人。撕一點皮,把這瘦包架裡頭的東西,不論是氣還是血,順破口放出些,這瘦包架便不是人了。而眼前,這麼個竹筆老滿拉卻懶懶地、傲傲地,根本不領情的冷淡樣子,好像不是舍了命來搭救他,倒是給他添麻煩似的。

  巨無霸般的喊叫水馬夫也啞了。馬夫堵得半句話說不出。斧面上的血滴淨了。伊斯兒看看馬夫,巨無霸忸怩地磨過熊身子,對準了蹲縮角落的竹筆老滿拉:

  走唦,

  實話,不走。

  喊叫水馬夫絕望地又搬轉身子,求救般望著伊斯兒。兩人都不知所措,老滿拉從來作為古怪,可這一遭怪得出格了。

  你是斬罪,伊斯兒說。

  知道。

  我兩個劫牢剛劈了官家一個兵。

  唉。

  你婦人,無常啦。柴草垛裡沒藏住。

  她那個人,老滿拉很抱怨的口氣。

  救你呢,走唦。

  不走。

  你說給一下,為個甚不走?

  沒心思說。你們回吧。

  竹筆老滿拉收了問答的勢,突然又冷冷地露出那副神色。伊斯兒絕了念,心裡想著再不能管他,再耽擱走不脫啦,可是伊斯兒不知是再說兩句,還是拔腳走路。這時竹筆老滿拉卻嚴厲了:

  快走!他吼起來,誰打發你兩個來了?快快走!廢物!走唦!

  伊斯兒滿心的絕望猛地變了憤怒。他想朝老滿拉啐給一口,但他唰地邁出了門檻。隨後轟一聲牢門木框子一震。伊斯兒抖擻精神回頭,是喊叫水馬夫一膀撞在門框上,熊撞樹似地,馬夫費勁地擠過門,兩人都不再理睬竹筆老滿拉,趁著暗牢死寂,一陣風走著,疾疾地潛出大獄。外頭天正黑,抱住皮袋,順流一氣漂過十裡店,揀荒僻去處上岸,藏了刀斧,銷聲匿跡地回到了一棵楊。

  餘下的日子,格外寧靜。一棵楊的兩家人混在莊子裡,事事更謹慎仔細。連著金積大平原的地裡,莊稼立起來又伏下了,伊斯兒覺得好像沒有夏秋,在一棵楊住了三年。心裡有事,冬天有事,所以兩眼裡總是冬景色。連著金積的茫茫荒野裡。煙樹蕭條,壟土無色,每次一望過去,總覺得那裡蒼茫得深遠,荒冷得動人。忙著地裡活計,心裡愁苦時,去師傅墳上跪上一陣。日子過得沉著也迅疾,同治十三年末尾的一天,消息來了:蘭州要把監著的竹筆老滿拉押來縣裡,當眾砍頭。

  伊斯兒和喊叫水的馬夫商議一陣,決定去。不再救他,只去看,不出聲地人堆裡給他念個討白懺悔。幹金難買的良機都抓住了,蘭州大獄的鐵鎖都落下了,那瘦人死也不承領,那麼他就再不得搭救。

  法場上人擠著人。看的多是四鄉饑民。伊斯兒想清家官府虧的,連看戲捧法場的,也只剩了饑民了,西省的饑民少了花花道枚,不見人耍蛇、拔牙、說嘴、賣藝,大浪大湧擠著的,都是兩眼火星一臉菜色的饑農。聽著吼叫般的討吃聲,就立時能辨出陝西甘肅,熟悉些的還能辨出會寧靜寧來。形形種種的西省口音,攪和著赤腳爛鞋蹚起的黃塵,卷成團,遊著流,蒸蒸騰騰地遮住了人的視線,連天色也給攪擾得昏暗了。伊斯兒和喊叫水馬夫擠著,都頂著爛帽帽,一頭擠,一頭提防給家鄉人撞見。若是聽見鹽茶口音,或是同心東山的口音,他兩人便假裝彎腰拾物,或是聽人召喊,立即擰了臉,低了頭,躲遠開。這麼擠在饑民堆裡,漸漸地近了法場心。

  老滿拉,還有三四個斬犯,捆羊般捆在陽坡地裡,默默地垂著眼眉。告示上墨汁淋漓,一個清家官伸直雞脖,正用勁吹幹那墨蹟。伊斯兒盯著竹筆老滿拉,心裡傷感。

  一陣工夫,那官使紅筆圈告示。一頭圈,一頭有個人唱名。頭一個喊出的,便是竹筆老滿拉的大號。接下來還有別人;伊斯兒聽得蹊蹺,覺得有些什麼差錯。他探詢地看一眼馬夫,馬夫正盯著,兩眼逗人的冷光。

  伊斯兒打了一個寒噤。

  那官唱的罪,分明是說:「擾害關津,撲傷兩命。」伊斯兒覺得有了什麼差錯。

  再唱的那些斬犯是些因奸殺人犯、焚燒官倉犯、拐賣嬰兒犯,抗糧犯等等。伊斯兒明白了:竹筆老滿拉隱了兩件:一是教門,二是他那一日干的事情。

  紅筆一甩,最後唱出的一名斬犯是個翦伐植樹犯。伊斯兒見到,那濕淋淋的告示給幾隻手舉著,貼上了縣城的夯土牆。饑民群裡一片騷亂,鼓的聲浪把糊上土牆的告示吹飛了。官兵們急迫,把那告示紙用甚棗刺針紮上牆,又拍實了漿糊。於是饑民堆裡又是一片騷亂。不知是喝彩還是要飯,熱哄哄灰濛濛的塵沙熱浪從頭頂湧過,但告示貼得很牢。

  伊斯兒又看看喊叫水馬夫。

  馬夫臉雪白,直勾勾的兩眼裡,寒氣陰森。

  伊斯兒心一沉。

  這一回,滿拉沒幹成事情。伊斯兒覺得恐怖,在這殺人場子上,伊斯兒突然悟出了老滿拉的解數。那人有機密,伊斯兒想,蘭州城裡安了隱線,使過了又藏起。官家不知,自家人也不知。事情敗了,下在牢裡,那些隱線還在蘭州城麼?官家還是不知,自家人一樣不知。能人呐,伊斯兒暗暗佩服。可是連這麼個人,也幹不成事情。也就是說,主沒有把事情放在他的手上。他能幹的,只是寫一本經,記下教門艱難的機密。再就是連累一個婦人,伊斯兒想起笑臉婦人那份和善。他使自家的婦人隨著殉死,連逃開的路都沒有。

  這時,開斬了。

  頭一個便斬竹筆老滿拉。人群轟地炸了,都死命擠,個個伸長了脖頸。討口的饑民也圖新鮮,一時間忘了餓。有個佝僂廢人像個狗,騷情地從馬夫襠下鑽,要鑽到跟前去。伊斯兒恨得剛要罵,那人被馬夫一腳踏住,熊踏雞一般臥在黃土裡。人群裡呼嘯著汗臭口臭,伊斯兒聽見這時滿拉在場心喊了一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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