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伊斯兒還不禁瞟看:馬夫那個斧子頭,不知昨地,齊整整安著一截粗木把子!他忙掙開馬夫的熊掌去看師傅。黃河轉,華山不轉,師傅還是戴一張鐵鑄的臉,毫無消息。

  那只從來不咬的狗,悄悄地跪著。

  師傅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給眾人下了那件事情的口喚。師傅只短短說了幾句。伊斯兒看見雪片一大塊一大塊地在師傅肩上溶了,化在他淋漓的鮮血裡。

  師傅說了那件事情。眾人悄無聲響。眾人都驚了,又都踏實了。七人一狗依然跪著不起,還等著。師傅不再多說。只幾句,一件事,他不添給一個字。可眾人等著,師傅那張從不顯露的臉上,還是一個黑鐵鑄的模子。

  師傅的獨女子端來了菜。一個人一個沒炸透的雜面油香(油香:儀禮用的油炸面餅),一人一碗尕拉雞子的湯。她先端一碗給師傅,再遞給喊叫水馬夫和竹筆老滿拉。當她遞給伊斯兒、伊斯兒伸手接,四隻手都抓著碗的時辰,師傅朝後一仰,翻倒了。

  眾人,還有狗,都圍定了師傅,嚎啕大哭起來。師傅已經泡在血泊裡了,只是不把他那鐵打的冷面變給一下。伊斯兒死勁擠開巨熊般的馬夫,又搡開笑眯眯(此刻哭慘了)的滿拉婦人,撲到師傅跟前跪下。伊斯兒吼叫,連哭加鬧,可伊斯兒心裡有根弦已然繃上了:伊斯兒明白縱然自家再娃娃氣再膽小,但此刻已經換了一個人了。事情決定了,若沒有師傅,伊斯兒覺得事情不能成。他死命搖撼著師傅,胡鬧般亂吼道:師傅起身唦!師傅不走唦!

  師傅不睬。血泊泡著師傅,雪片蓋著師傅。師傅想了想,對眾人說:墳,連著金積這條川。埋以前不許洗。血是殉教人的記號。不用裹屍布,只穿血衣。這都是前輩就定了的,記住。師傅說罷,便再不言喘。

  挨了兩個時辰。眾人一直跪著,人人披了一肩厚雪。那雪下得焦急,漏了天般地朝師傅身上瀉落,可挨著師傅就溶化了。師傅乾淨的一身血衣上,雪落不住一片。兩個時辰裡,師傅只咽了一口尕拉雞的湯汁;伊斯兒知道,師傅是為著爾麥裡的貴重。接著,師傅開始無常(無常:死),他的盧罕(盧罕:靈魂)一絲絲戀戀地離開。三個男人伸手過去,把師傅的血抹在自家臉上。師傅忍住了;一直到盧罕走離徹底,一直堅持著念贊。懺悔的討白(討白:懺悔詞),是竹筆老滿拉念的。老滿拉念畢以後,伊斯兒知道他躲進草垛秘處,用竹筆和機密的文字為師傅記了前後一段。

  伊斯兒一年後便和師傅的獨女兒成了親。眾人總是紛紛說,這是師傅的意思,師傅見閨女和伊斯兒兩人四隻手抓在一搭時,就歸了真。眾人說那決不能違背,婚事就辦了。再不久,眾人就尊稱師傅的女子為「姑姑」,可沒有立時就改喚伊斯兒「姑父」。

  那初夜,伊斯兒驚奇了好久。師傅家的女子就能這麼個麼,在她上面望著她,伊斯兒覺得有股不明的煩惱。女子兩眼黑黑地——黑得如個火獄洞口,那麼看人看得怪氣。伊斯兒不喜歡,他心神不寧地捉摸滋味。女人長了這麼雙眼可不好;他惱怒了,要降伏她般下了力。拔出身子,見著一灘汪汪的血,不流開,紅豔豔的,伊斯兒驚得揭開褥子,見連席帶褥,土坯炕都給那灘血吃透了。

  伊斯兒驚慌著,看女子時,卻見她睜大著一對眼睛,不出聲可是滿眼歡喜。伊斯兒心中一震。女子還癡癡地盯著那灘血。伊斯兒吆喝她快擦淨了,女子慢慢地擦,倦倦的有一絲得意。伊斯幾按住心驚,他覺得自家的命已經定了。這一夜,伊斯兒覺得自家長成了男子。後來他心沉意靜,默默無聲,虎咬羊一般地把女子作了個透徹,直至天色微明。

  那女子拐了幾日,走路一扭一跳的。

  在師傅的門下,眾人已經仿佛一個隱秘的教派。發送了師傅以後,四十天念過,日子就平靜地緊張了。誰也不再和誰多言談:可是誰都知道該幹什麼。「事情」,如大雪下給以後一樣,土地已經改成了雪地,內裡就要轉成表面,事情已經開始了,雖然小小莊子在雪裡荒僻淒涼,雖然人人都如同往常,只是終日地奔波生計。

  第二章

  竹筆老滿拉引著狗,已經走遠了。伊斯兒問喊叫水的馬夫:我兩個就這搭等麼?馬夫說話嗡嗡地:等給!伊斯兒覺得胸口都震得一陣嗡嗡。伊斯兒生氣了,自進了十八歲伊斯兒會生氣了,悶悶地不知為甚。自起程,伊斯兒便和另兩個人生氣,先和竹筆老滿拉生氣,再和喊叫水馬夫生氣。滿拉罵:兒毬娃子;馬夫也罵:把你個病羊羔!伊斯兒知他們只敬著師傅的獨女子姑姑;他們罵自家是擔心多個姑父壓在頭上。從金積大平野邊邊上起程,離了一棵楊莊子,伊斯兒就和另兩個鬧氣。

  竹筆老滿拉總不屑地瞟一眼。伊斯兒見竹筆滿拉瞥過時,鬍子得意洋洋地翹。鬧氣只是伊斯兒在鬧,滿拉不願搭理他。近了蘭州城,貼著五泉山、華林山轉,三人晝伏夜行,連回民家也不站,睡莊稼地,睡羊窯洞,睡崖坎。

  竹筆老滿拉頭前走,月明瞭三人立直身子,銀晃晃的山峁上印著三條青影子。老滿拉的鬍子得意地翹,粘塗著一層顫顫的銀粉。伊斯兒覺得老滿拉只差個唱一曲了,美美地一副瘋相。

  這麼著,三人潛在荒山裡,暗暗圍著蘭州轉。伊斯兒覺得,蘭州城是座怪城,它心子裡有官家買賣熱鬧市,外邊卻是荒絕了的禿山。蘭州城讓人心裡發癢,讓窮人總想拾腳,邁危險的一步進入。伊斯兒隨著兩個年長人,有幾夜貼近了西關,有幾夜貼近了南關,有幾夜貼近了東關。空中掛著一盤銀子打的圓圓月亮,身上披著一層銀霜粉,伊斯兒想,那竹筆老滿拉怎能不得意,怎能不想唱曲哩。這一夜,同黨的三人摸近了金城關。黃河水像泥場在淌,反光也是灰的。隔著金城關,伊斯兒覺得心裡此刻還實在,背靠著黃土荒山,凡是窮人便覺得實在。眼睛往下,蘭州像個下賤的窮娼婦,在四面黃土中間,擠個團,紅紅綠綠地閃。伊斯兒知道,左屠夫要離蘭州了,他覺得蘭州城像個丟了嫖客的老娼妓,讓人遠遠立在這搭望著,心裡狠狠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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