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喊叫水的馬夫是一條霸王大漢,生著同心東山裡那種棗紅臉,黑濃的眉毛翻翹著,賽過常人的鬍子。兩顆眼珠子像牛,兩條腿子像熊,最惡的還是兩條胳臂:伊斯兒看見那兩條臂,就覺得老虎伸過爪子來掏心。喊叫水馬夫掏出帽子,帽子是前一年染了血的禮拜帽。馬夫戴上血帽子舉意,伊斯兒見他兩臂上的密密麻麻的刀槍傷洞變了色,一刻刻地,那些數不清爽的紫疤黑疤,突然都蘇醒一般,活潑潑地鮮亮了。伊斯兒嚇得氣閉了一大陣。想到師傅門裡,人人都有這麼多機密,而自家卻傻得活像一個卡廢勒,心裡的慌亂變成了恐怖。

  馬夫淨下回來,摘下血帽子藏起。伊斯兒癡呆呆盯著他,看水珠在那老虎胳膊上滾下濺破。馬夫大聲哧哧喘著,一個水洗得快暢。伊斯兒突然發覺,喊叫水馬夫眼睛下垂,沉甸甸掛著兩顆大淚珠。他正驚異,馬夫唰地抹頭,滿頭滿臉的水珠密密流下,隱藏了那兩顆男兒淚。伊斯兒心裡猛地熱了,他忽地跳將起來,抓起另一個湯瓶。伊斯兒也掏出自家的血帽子,血漿乾巴的號帽皺皺地,像糊的個紅紙帽。他戴上號帽,開始屏神。意念剛至,去年正月十三的大血戰已然顯現在眼前。阿大疼著哼著,在他眼裡血糊糊睡翻了。老哥頭給砍飛了,直楞身架還為他擋給了幾火槍,再也硬硬地睡翻了。伊斯兒哇地嚎啕起來,同時作了大淨的尊貴舉意。

  師傅從爾麥裡一開始。臉上的神情就一絲不變。伊斯兒盯得緊:他知道師傅在這個貴重的爾麥裡中,從開始至此刻,沒有過一次的眨眼。師傅跪在地上,面對著冬日的曠野,不眨的眼盯著金積的方向。

  直到那時,伊斯爾也沒感覺。師傅事先沒露一字,也不知道他要交付那樁事情。師傅一日裡沒有答理伊斯兒,只是伊斯兒換了水來到時,師傅問了一句:為甚發的這怒氣?

  官家,伊斯兒回答時氣洶洶地。

  師傅又問:伊斯兒,你氣大時,一直就這麼個臉色青白麼?從不氣個臉紅麼?

  伊斯兒解不下師傅突然的發問。

  此刻,四個男子都跪正了。

  師傅靜了半晌,說話了:

  「都換上。」

  三個男子換上血衣。伊斯兒聞不慣自家的血。血布衫硬皺皺地割著皮肉,他跪不踏實。一股隱了的甜腥終於升起,久久熏著兩隻幹焦鼻洞。天色陰得兇險,胸口堵悶得快忍不住了。伊斯兒此刻是強壓著,他受不住,自來了陽世頭一遭,伊斯兒覺得周身血在燒,筋要爆。

  「擺在前頭吧。」

  師傅又低語一聲,於是,伊斯兒抽出了牛皮刮刀,老滿拉放下一支硬硬的竹筆。喊叫水的馬夫摸了一陣,把一個黑粗粗的斧子頭擺在地上。那斧連個木把子也沒有,伊斯兒頭一遭見上馬夫這家具。木把子,伊斯兒心猜,怕在金積斷掉了吧。

  四個男子當心,只剩下寂靜。

  師傅也換了血衣。伊斯兒壓著心驚,不敢多看那件衣裳:師傅穿上的這件,血是鮮的。伊斯兒不信隔了一年後人血還有新鮮的,地上連血流的河也幹哩,三個人穿的連血色也褪哩,昨能這麼個。伊斯兒怕又是機密,怕胡思亂想招了傷災,就不敢想。

  貴大的爾麥裡,念開了。

  只這一次是高念。伊斯兒想,怕從這一日開了端,以後邦達(邦達:清晨禮拜)下來的即克勒(即克勒:特殊的念詞),虎夫坦下來的《默罕麥斯》,怕都該高聲大念了吧。伊斯兒開始在師傅對面,後來跪在師傅邊上,在圈子下首。頌揚響亮了,人漸漸陶醉。伊斯兒終於止住了神經的竄逃,他開始乘上節拍調子,念得進入了感激。兩眼中世界只是一個,師傅的身軀。伊斯兒注視久了,兩眼不再酸累,眼皮久久不眨。伊斯兒漸漸心裡發亮,他開始在念「倆依倆罕」的時分,把清潔的寒氣吸進,注入自家頭上的傷疤裡。念下一句「印安拉乎」時,再送那氣進兩手十指。伊斯兒心頭頂熱了,頭上的舊傷此時火燙。他迷離瞟見師傅,覺得只看見紅霞片片落在師傅身上。

  結束了。爾麥裡已經全美。

  師傅攤開兩掌,開始接都哇爾(都哇爾:求乞、禱願)。喊叫水的馬夫、竹筆老滿拉、伊斯兒,連隔著荊條子牆跪著的三個女人,也都向前伸開兩掌。激烈癡狂的念贊之後,圈子裡外突然又靜了。天上的鉛雲像突然系了無影的線,突然半空墜定,靜靜的。好長的一個都哇爾呐。

  師傅靜如一片紅褐的石崖。

  伊斯兒看著他,紅石愈發地紅豔了。伊斯兒看見了,但心裡沒有思想。伊斯兒覺得這一陣自家另換了個別人,跪著的兩腿間,擠鼓出粗壯的犍肉,平攤開的兩手,仿佛承托著一座黃土峁。清廉的爾麥裡,機密的爾麥裡,他把這感慨也化了意念,專心等著都哇爾的靈驗。

  師傅依舊,長長的都哇爾不完。

  心裡明敞大亮,伊斯兒覺得,連心裡對左屠夫的仇怨,連心裡對正月十三亡人的情份。都化了一片燦爛的明亮了。

  眼睛也變明瞭,伊斯兒清清楚楚看見:師傅穿的已是一件鮮紅的淋淋血衣了。

  此一刻,驟然間,靈驗了:大塊子大塊子的雪片,紛紛灑灑,從頭頂天上,從四野遠近,飄落下來了。頓時間灰沉沉憋悶著的陽世豁亮快暢,堵著胸口的氣一下子通開了。山染白了,野地荒灘染白了,天上也染白了。發怒的雪,陶醉的雪,顛覆的雪,暴亂的雪,圍著金積四野周年的英魂,隨著這正月十三沉重的爾麥裡,傾瀉般地下開了。

  師傅歎息般地,雙手重重地抹了臉。

  三個男子也抹了臉。隔壁聽見婦人家們一陣唏嗦。伊斯兒這時眼睛瞥見了一件東西,他驚得大叫起來。——口剛張開,喊叫水馬夫已經使大巴掌捂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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