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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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個爾麥裡(爾麥裡:功修,悼念),後來人們忘了麼,是十年那場血屠以後,開創的第一回爾麥裡。後來百年已度盡了,正月十三的爾麥裡已經快成了農人的習慣,娃娃們趁熱鬧吃嘴的機會。正月十三一到了,不用猜少說九省地界那麼寬的地方,處處都宰個甚,念一場。最大的聽說有宰九個牛兩個駱駝的大爾麥裡,換水淨身的人千千萬萬,把偌大一片幾個莊子裡的井都淘幹了。 而這一個爾麥裡,推磨婦人和竹筆老滿拉的笑臉婦人只尋上了半碗油。可憐沒有只雞;喊叫水馬夫山裡野荒裡轉悠了三天,捉回個尕拉雞子。師傅使繩拴了,獨女子使淨水喂,吃人吃的飯,拴了一個月整。拴雞那天伊斯兒記得真,是主麻日(星期五的聚禮),天上陰了,厚厚的灰鉛雲。 十三這一天,清晨起來就見出不尋常。天還沒破開,漆黑著就感得到灰雲壓得太重了。亮了,看見那雲沉得移不動。伊斯兒為著爾麥裡上用的雞,尋出牛皮刮刀磨。一陣工夫心裡堵了上來,而灰沉沉的雲墜得挨了地,憋得喘不上氣。伊斯兒磨刀只使一塊摔成兩瓣的石蛋子片,師傅的獨女子使湯瓶(專為宗教洗沐用的水器)端著水,給他澆上些潤石頭。 喘不來呢。 對著呢,這天陰了一個月。 伊斯兒吐了一口氣,舉起牛皮刮刀。刀刃上隱約有一抹寒亮,也是天陰的過,刃口總像打磨不出。鹽茶地方自乾隆四十六年過後,為著報仇專門打制這種刮刀。官家查問了,說給一句走西口,刮香牛皮。刀比尋常的刮刀長些,上了陣一個虎跳就近了官軍的身。通常的人都愛近身,這個解數治得下火器營。等筒子槍調不過來的時節,刮刀就捅進了卡廢勒的黑心。伊斯兒可沒有那般英雄,隨著父親兄弟上陣時才十六,他只嚇得失了神亂轉。那麼兇殘惡煞的仗,他只是慌慌張張地亂轉跑。不知怎麼挨了人家的刀槍染紅了布衫,也不知怎地讓血鏽漶了手裡的刮刀。想到這一層伊斯兒自歎自怨,心裡茫茫地,覺得自家實在是廢物,幹罪能成,功幹沒有。想著想著他又堵得心慌,又一次端起刀瞄瞄壓下來的烏雲。 咋不下給呢?獨女子悄聲自語。 伊斯兒又望望天。 陰給一個月了,女子又說。 是一個月,伊斯兒說。 堵心的,女子說。 剛巧一個月整,伊斯兒又磨開刀了,我記得真,臘月裡陰天那個主麻裡陰給的。 真格,女子贊同道。 伊斯兒磨好刮刀,去尋竹筆老滿拉。他也輕提柔踏,想走個無聲。經了兩個家院,到了竹筆老滿拉門子前。靜一靜,四裡無人。進了草荊條子圍牆,再四下一望,原野上只有蕭殺冬景,沉重的鉛雲落得更厚了。這個冬天裡,從來都是遠近不見一個人。 伊斯兒心安了些。他煩惱自家,不知為甚總是心慌慌的,有人怕,無人也怕。伊斯兒走近場院中的柴草垛,使了機密的暗號。 草垛裡回給了暗號。 伊斯兒閃身鑽進草垛。草垛裡其實有一座屋,搭成圓圓的,只容下一人獨坐。這搭是竹筆老滿拉辦功的地場。透過偽裝的柴草,透進天上的亮光。伊斯兒擠進來,密屋裡兩個人就碰了鼻子。伊斯兒受不了這麼貼近一個人,就使勁往背後擠,想擠進草裡蹲下。竹筆老滿拉狠狠瞪他一眼,嗔他要弄翻了柴草垛。伊斯兒無奈,試試站。頭戳進深深的草稞,還躲不開滿拉的鬍子。伊斯兒慌了,他一心慌就怕開了。怕竹筆老滿拉。他費勁地從袖子裡掏出刀,想遞給老滿拉快走開。 竹筆老滿拉不接。刮刀險險地,好像伊斯兒正使刀頂著滿拉,伊斯兒喘不過氣了。 老滿拉滿面神詭地望望他,不接那刀。 竹筆老滿拉是陝西人,原本是白大帥的帳房。十八大營蹲在董志原的時節,白大帥打發老滿拉走了金積。後來一直到城破了,人絕了,老滿拉也沒再去隨白大帥闖新疆。 老滿拉敬佩師傅。他經常對師傅行跪禮。伊斯兒聽老滿拉說,金積大戰時他就知道,他吹噓他知道跟定了師傅沒有錯。寬展幾縣的平野上一仗下來,亡人怕要數幾萬,可是他知道隨著師傅就沒有事情。伊斯兒總是怕這個陝西人。他覺得老滿拉身上有股鬼氣,陰沉沉閃著怖人又魔症的光,像一種鐵。伊斯兒問,沒有事情?還不是挨了兩槍!老滿拉用竹筆敲著胸脯上的紅亮疤,敲得叭叭地脆響,那兩塊傷隨著敲打漲了血色,紅鮮鮮地像要裂開。咋?你把這個也解不下?!老滿拉怪聲叫道。這是暗記,兒娃子!不是來這兩個牌子,師傅跟前能把我放進來麼,你個毬娃。說罷又敲他那兩塊紅牌牌。伊斯兒見著心裡發怵。自家身上臉上,官軍也給了些個刀口,咋就不能這麼敲敲就紅漲一下呢。他總是躲這陝西老漢。 送刀來了,你接下唦。伊斯兒說。 竹筆老滿拉搖搖頭。 今日宰牲,不是我的事。 你不宰? 毬娃子,今日是什麼日子也忘給了麼?這一個爾麥裡不敢輕慢,你去討師傅的口喚吧。先換個水。 伊斯兒好歹聽見回話,趕忙地鑽出了那草垛子。鉛雲壓著大地,四野裡還是沒有一絲音響一個影子。這時連伊斯兒這樣的笨人也感覺了這個爾麥裡日子裡,怕有事情。推開草垛的假門,鑽出來。竹筆老滿拉的婦人,笑眯眯怪喜慶地盯著他。伊斯兒心中更怵,笑給也能成,咋就那麼喜慶呢。婦人手裡端一碗洋芋散飯,正朝那柴草垛送,撞見伊斯兒便要他吃。伊斯兒心煩了,爾麥裡下來就能把煮得香香的雞肉抓上,咋逼人吃那菜葉一半洋芋皮皮一半的散飯呢。 返回家,果真,師傅默默不言地接了刀,把尕拉雞宰了。聞見鐵鍋邊冒出的水汽裡有了肉香,伊斯兒心慌得耐不住,急躁躁又跑出來看天。天不再動靜,流鉛般的灰雲已經定住,凝死結成砣了,遠遠金積方向的冬野上,草梢脆硬地挺著矛刺,不顫一顫。地平的萬物都臥死不動,和伊斯兒一搭狠心等著。 伊斯兒心猿意馬,一刻一分地捱著時辰,這時喊叫水的馬夫尋見了他,悄聲叫他去換大水。伊斯兒乖乖地跟上喊叫水馬夫,奇怪怎麼這個熊般壯大的漢子也知輕功,瞧他走路也是無音響無動靜。進了喊叫水馬夫的院,見那瘦女人正抱著磨棍推磨。伊斯兒瞥了一眼磨盤心裡一驚:喊叫水的女人推的是空磨,何止糧食,連樹皮枯根也沒有一星星。女人並沒有抬頭,只低聲說了句:水能成了,就依舊幹她推空磨的功課。伊斯兒滿心疑團,開天闢地頭一次,他悟出自己年紀小了。他知道雖說住在師傅家裡,可師傅門內的事情,他識得淺。喊叫水馬夫引他進了屋,湯瓶家什都預備好了。 伊斯兒舉意了。一刹間他遲疑了一下。種種顯跡都等著,鐵桶合圍地來了,這個念不敢舉得散漫。他對喊叫水馬夫說,你先洗,我靜給一陣。喊叫水的馬夫就舉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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