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西省暗殺考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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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義軍首領馬化龍被綁上淩遲大架時,湘軍劊子手提著刺心肝用的尖刀,笑著問他: 今天滅你八門三百口,以後誰是你的後人? 馬化龍說:以後凡大地上念贊「倆依倆罕印安拉乎」(清真言首句:萬物非主,只 有真主)的人都是我的後人。 劊子手又問:可是有誰能給你報仇? 馬化龍預言:四十年後,有人出來為我報仇。 ——《熱什哈爾》第五門 第一章 依斯兒擰了一把,兩手就粘在一搭。他累得不行。頭皮上接了些夜裡的風塵,刺得絲絲地疼。抹了一把,頭皮上也粘粘地沾滿血。依斯兒吐了一日,滿嘴甜鹹。再擰擰,布衫上膘膠一般的粘物,重重地又淌下來。 依斯兒拾眼望給。金積的殘夜黑得遠。只有過兩聲鐵碰鐵的丁當響動,再凝神望過去又聽不見了。 依斯兒摸摸腰,刮香牛皮匠人打下的刮刀,還別在褲帶上。可不敢碰出鐵響,依斯兒想著一把甩了那件滑膩膩的血布衫。 「拾上。」 黑夜裡有人喝了一聲。 依斯兒渾身一個電麻,頓刻臉上有一道裂口子開了痂。沒有響聲的夜風涼涼地進了那裂口。依斯兒一頭悄悄地摸索腰裡的刮刀,一頭感覺到臉上的裂口裡,血液正給這冬天的夜風凍住。 「說的是個你。把那拾上。」 他辨出了那搭一溜肩蹲著的幾個人影。黑地裡一排像是三個。不知哪一個說著話。 依斯兒猛地抽出刀來。牛皮刮刀是鹽茶一支反叛的家具,依斯兒想借家鄉的殺氣壓住這些黑影子的陰森。 「那刀不慌,」又放出粗粗的嗓音來了。刀把子粘的,伊斯兒攥不住它,直想脫手。一刹間伊斯兒突然兩眼冒出淚來,一陣地想哭。 「那血衣裳,拾上。」黑影子搖晃了,立了起來。伊斯兒急地掙著握緊刀,一把抓起了剛甩了的布衫。黑影晃動著,一共是三個。金積大地上黑洞洞的,一抹平展展的黑。殺聲不知啥時早熄了,偶然念頭轉到那殺聲,像一個夢。黑夜使著勁,往地上伏,顯得三條黑影像山,往上拔升。伊斯兒握著牛皮刮刀,拼著性命立直,心裡卻想隨著黑暗,往地裡伏下。 那三條黑影走了,踏著低伏的黑暗。伊斯兒慌忙相跟上,不知為了甚。黑暗的大平原平坦得奇妙,走著讓人一心覺得太平展了。而且粘粘滑滑,滿滿浮著一層血。伊斯兒大步走著,跟定了那三個人。他怕絆在埋貼(屍首)上,更怕絆給卡廢勒(敵人)的屍首。可是沒絆上。滿滿一平灘都浮著血,粘粘的可是絆不上東西,伊斯兒覺得自家才十六歲,嚇得早不知道害怕了,他只有緊跟上前頭三個黑影。 這是同治十年正月十三的殘夜,鹽茶的十六歲娃娃伊斯兒就這麼個,走離了金積平原的戰場。次一日天明以後,官軍奉了左屠夫的令辦清理,健銳營掂著鬼頭刀,火器營端著筒子槍,把那天紅浸浸的平原上見的活人都滅了。多是開火打一個洞,再使刀割了頭銷差。有人說,金積的地裡紅顏色紅了一年,直至次一年莊稼起來,才褪了那嚇人的顏色。走脫的人還是不少,但那是機密。當時伊斯兒跟著三個黑影走出來時,他們再沒看見一個人。鑽出官營的壕溝時(——這壕溝就是後來官營公社機磚廠的地點),他們四個人都認定:只自己四個人才承蒙了養主的活命口喚(旨意及使命)。 事情是在一棵楊定下的。 在一棵楊這樣隱秘的地點,家眷都換了漢民的裝束。伊斯兒望著那些女人時,心裡覺著解不開的疑問。師傅的臉從那時開始,就像套了個模子,一直沒見綻個皺紋,顯個哭笑。師傅的女子才碎碎年紀,也一樣戴著臉膜,不言不笑,看不見臉上有過肉筋活動。喊叫水的馬夫接來的家眷是個推磨女人,她一天地磨面。有時把樹葉葉曬乾,樹皮皮曬乾也磨進去。竹筆滿拉(滿拉:經堂學生)的婦人不一樣:性情好,知道笑。這麼著脫出金積的一共是四個男人,各自家鄉莊子裡引來的是三個女人,還有一條狗。一棵楊散住著小二十戶,有回有漢,伊斯兒猜想那些就是漢民的人怕也藏著機密。 都刨開結了板殼的土,散漫種了些莊稼。 一戶搭了一個屋。伊斯兒人碎小,搭屋沒心腸,師傅叫他自己屋裡住下。 次一年,莊稼稀稀落落,打了些糧食。 一棵楊的小莊落裡,家家門前堆了個小莊稼垛。太陽沒時,炊煙冷冷地升起,彌漫了一棵楊的梢條。靜靜地,四野再沒個聲響。天再黑些,低矮的泥屋門窗便映出了柴火的紅光。沒有燈油,等灶裡紅燼熄了,莊子就睡進了黑暗。那條狗從來不叫,雖然它是馬夫從喊叫水的老莊子引來的,可從來不吠一聲。 等黑夜捱到虎夫坦(晚間禮拜)時分,伊斯兒家裡就潛進了喊叫馬夫和竹筆老滿拉。這時師傅的獨女兒避出門去。四個男人跪下,默不作聲地念五段《默罕麥斯》(讚美詩)。不敢高念,金積大地給官家屠了,明張的贊詩只能默誦。師傅口喚說,不能出聲,但要張開嘴,做出高聲贊誦的口形。 隱蔽的禮拜完了,喊叫馬夫和竹筆老滿拉又悄悄蹓出去。他倆走黑路都沒有音聲。伊斯兒只望見他們的黑影,可從沒聽見哪怕是碰歪一根草秸的動靜。 一年滿了,日子靜得比死還靜。機密也藏得比死還嚴。 一年轉過的正月十三日,師傅在幹完了悼念亡人的事後,交付了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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