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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打死解差後,一個人拉出那可憐的孩子,背上就鑽進了青紗帳。轉眼之間——大功已經告成。另一人開始毀車滅跡,把木籠子囚車打得粉碎,瘋狂地不問輪子車轅只顧朝莊稼深處甩去。就在這時,馬蹄聲突然傳來,轉瞬解差們已經出現。

  那個人(傳說就是老何爺)手足無措,情急生智,馬上解衣假裝解手。一個乘夠了涼的解差在馬上喝問:「看見籠子車了麼?」

  他連連用手指著路:「早走遠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縱馬馳過,順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鑽進了莊稼地。

  兩條大漢背著一個男孩,茫然地面對著一片中國大陸流浪。這個故事是哲合忍耶內部膾炙人口的一個故事。西海固的粗悍農民喜歡它,因為正中他們下懷;新疆和雲貴的信徒喜歡它,因為它的主人公是他們的同鄉;山東北京散居的遊子喜歡它,因為它能夠默默地給自己的心以鼓舞。這個故事的叛逆、違法、勇猛、簡單,合成了一種古怪的魅力,第一次聽到它我便被俘虜了。暗殺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對大陸的流浪。莽莽太行山,兩個壯漢背著一個男孩在叢山峻嶺中闖蕩,狼蟲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總猜測著他們怎樣跨過了黃河。茫茫中國如無邊黑牢。但是在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羅棋佈著一家家一戶戶哲合忍耶。兩個大漢背著一個男孩——他永遠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線穿珠,在這暗藏的一家家一戶戶哲合忍耶之中潛伏著,沒有一個人知覺。

  老何爺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晝伏夜行,艱險萬狀,始達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船,順流揚州,又赴杭州」等句。據說,運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濟南、台兒莊、淮陰,東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這個脫險的孤兒。我的家鄉濟南,哲合忍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個客棧之後,對外稱金家店,內部則知道這是著名的關川大弟子金阿訇和奔赴金積堡殉死的金爺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難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春,他從河南亳州渡口親自迎接了孤兒馬進西一行,一路嚮導,一直把這欽點的罪犯引到自己杭州的家裡藏身。如果陶家的後代還記得這一切,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經怎樣為中國史增添過勇敢,他們一定會永遠自豪的。勇敢,就是這種東西,哲合忍耶向殘民的中國秩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戰,在心理上他們徹底地蔑視這種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可思議地實現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們擊打出來了。

  西海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來,將會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傳。古典的和前衛的任何小說都將無法和它那黃土一樣的沉重與樸實比美。

  我無法再細緻地描寫那些英烈了。

  他們的後裔中家家有人當滿拉念經,立志成為光榮家史的一環。幾年來我成了這些年輕人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只是等待著自己的信心。會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傳記在他們的筆下誕生。或者以神秘的經文,或者以明揚的漢語。

  我願我的作品如春天裡的一聲雁鳴。

  飛起來吧,你們心裡的神鳥。

  自信吧,滿拉弟弟們。

  準備開始塑造一種嶄新的作家吧,準備開始塑造一種未有過的學者吧——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人民心靈描寫者的後代;

  西海固土窩子村牛木頭家族的後代;

  氈爺和《曼納給布》的後代;

  青銅峽牛二爺——馬繼嗣的後代;

  沙溝馬彥村的孫子、我的摯友馬志文的後代;我曾勸你們上學,但是我卻在你們家畢業;

  新疆那些把多斯達尼從遙遠的俄屬哈爾湖即kara-koi地方領回的中國人的後代;

  那些目睹過清軍怎樣在一塊木板上淩遲劉四總爺的回民的後代;

  雲南大東溝的墳山旁長大的孩子們;

  貴州趕過十月十七金萬照爾麥裡的孩子們。他在那一天騎銅馬炮烙身亡;

  楊萬寶,你這居然在戰火中挑著水桶忙著澆滅官軍從歐洲進口的炮彈的發明家的後人,你的雙肩上已有千斤重擔。字字珍重地譯好那部《熱什哈爾》,中國再也沒有比它更真實的史書了;

  我無法盡述,無法列出名冊。哲合忍耶的英烈傳埋在赤貧千里的黃土高原,它若出世一定會帶著神秘的克拉麥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喚——在主顯現奇跡的時候,中國和世界的讀書界會大吃一驚的。那時,人們也許會想起我的作證。

  就像《史記》中美麗的傳記散文集《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一樣,未誕生的一部部底層民眾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將會成為來世的文學。我堅信,我為此而預先作了證詞。我知道我這種結語式的寫法,也許會使我的讀者覺得困難。但是,你我都沒有別的選擇。我的讀者——你必須具備一種追隨者的私人體驗,以及對信仰的渴求。

  ※ ※ ※

  馬元章(願後世他獲得理解,願唯一的主肯定他——請允許直呼其名以為行文簡便)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領、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家族的倖存者同時,開始了艱辛的傳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蘇菲派中,為一個個村子一戶戶人家主持爾麥裡並宣揚信仰,稱作「走坊」。

  馬元章的走坊,竭盡了大西北和西南傳教士可能經受的艱難。

  從出雲南開始,他只是最初在張家川停頓了一下:為著獲得一小塊土地,挖幾個窯洞,搭幾間泥屋。

  張家川由於地理上奇妙的閉塞特點,非常易於守密。「十八鳥兒出雲南」之後,首先在張家川三鎮之一張川鎮的北山潛伏。幾經周拆之後,終於買下了一小塊山坡地,建立了哲合忍耶複教的據點。後來,這個由幾間泥屋幾孔土窯組成的定居點發展成了隴南名勝——宣化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輝煌名客雲集;人們就很難想像它當年的簡陋了。

  有了一間泥屋落腳,大道便四通八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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