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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馬元章以張家川北山的這一隅之地為依託,悄無聲息地,但是在全國一切哲合忍耶舊地展開了秘密的複教活動。

  傳說:光緒八年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殺和十三太爺馬化龍犧牲滿十年之後的一個新開始。傳說,光緒八年,示眾全國回民區一周的馬化龍和他的阿訇譚生成、兒子大忍爺馬耀邦和另一個據說是馬成龍的四顆頭顱,已經退回蘭州,並被哲合忍耶在廣河縣謝家村的教眾弄到了手。

  同時,光緒八年據說也是馬元章終於和十三太爺家族中的一個女子結婚——道祖馬明心家族與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結為親戚——的年頭。由於當時這位後來尊稱十四夫人的女子藏匿在海原縣沙溝——因此,光緒八年更是馬元章進入沙溝——這個繼循化、關川、平涼、金積堡之後著名起來、今天已經變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詞的重要教區——的年頭。

  據一些消息,李得倉看見河州人居然捧來了枯乾漆過、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首級,心情複雜。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樣,李得倉雖然願意劃一隅之地給馬化龍族中的倖存者避難,但是他反對將這顆名聲顯赫的頭埋在張家川——這些細節都無法證明了。總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頭,北山上已經有了偉大起義英雄馬化龍的英靈歇息之地。

  我想,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許多拱北的故事一樣,先有過一段隱藏地下、人所不知的歷史,然後又在哪個時刻莊嚴地顯現公開。埋的時候一定非常隱秘,但是馬元章兄弟、窪上師傅及一些追隨的穆勒提一定在場。當時的墓只是一孔深洞,下面再分四個洞,分別安置幾顆頭顱——墓上無封土。或者僅有記號,但決未立碑標明十三太爺姓名。

  窪上師傅是當時極為關鍵的人物。

  李得倉的情況不得其詳。

  但是,張家川只是避難之地。志在成大業和高舉道祖馬明心大旗的馬元章——他前定的發展方向在更加貧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種違反人類聚居規則的赤貧絕地,信仰和蘇菲主義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樣的完全閉鎖的荒山溝壑,官府的迫害才能真正減弱。

  據沙溝裡的老馬阿訇——他後來光榮地看守著蘭州道祖馬明心拱北——說,金積堡敗了以後,十三太爺的一個侄女來到了沙溝。

  沙溝就這樣出現了。

  老馬阿訇說:「老三太太是金積堡三太爺的夫人,領著她的閨女,她就是十四太太;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戶李家,後來又走了沙溝,住桃堡楊家。她們住在門外小窯裡,天天拾柴。莊裡人都說是要飯的。後來,有一天北樹墳老阿訇來桃堡,碰上她倆。這個老阿訇以前走過金積,認識,於是忙著下了驢,給老太太說色倆目。老太太說:別喊!也不要給別人說!可是知道的人還是悄悄來遇她老人家。來的多了,多斯達尼就把她倆接到了沙溝,蓋了間小屋。我們的十四太太有病,常頭痛,頭髮脫光了。後來,在沙溝,人們漸漸治好了她的病,傳說是北樹墳老阿訇用冰底下的涼水給她洗好的。後來太爺從雲南上來啦,這一來歡樂和幸福也就來了。」

  沙溝以及固原、海原一帶隴東的窮山惡水,是同治大失敗以後清政府安置蓮花城一帶回民軍老弱的地方。我曾長久地懷疑左宗棠可能來過這裡——否則他怎麼會找到如此天然的殘民之所。在我接觸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時光裡,我曾一次次來到沙溝,而直至今天我也沒有洞徹沙溝魅力的秘密。馬元章當年走坊時——那一切都湮沒了,沒有人能回憶他初進沙溝的情形,雖然人們那麼習慣沙溝太爺這親切的尊稱。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無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測著蓮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順著被官軍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腳印蹤跡,一路艱辛,走進老虎口山嘴,緩緩進入沙溝的。

  他不會想到,沙溝人正在等候著自己新的穆勒什德,連同—一位頭上長出新發的女人。

  相傳,馬元章初逢這位女人時,她剛剛十四歲。馬元章請示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後,在夫人主持下,馬元章於光緒八年在多斯達尼簇擁中,與她結了婚。

  這次結婚意義極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偉大的兩位導師——馬明心和馬化龍兩姓不僅在宗教上和血緣上重建了聯繫,而且有了一位多斯達尼承認的繼承人。其次,哲合忍耶因這次聯姻而正式進入了西海固。在以後漫長的一百年,沙溝和西海固如昔日的靈州銀色大川一樣,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張家川現在只是一個教區。它做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難、舔淨傷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殘骸、給生者一間黃泥小屋的時代,自從沙溝出現便結束了。

  張家川將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運。哲合忍耶的命運已經在通往隴東、平涼、寧夏、同心、雲南、貴州、新疆的一條條密佈於黃土高原的山間小路上,出現了生機。

  還有沿黃河、蒙古南緣河套通路,沿運河溝通北京、濟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線——哲合忍耶雖然是欽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經不可能使它絕滅了。哲合忍耶像一個在犧牲了的父親血泊裡出生的孩子,母親用乳水喂他,用父親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經快要長成像父親那樣的男兒了。

  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馬元超看守張家川的據點和拱北,他本人則深深地走進了沙溝和黃土高原的西海固,並且向半個中國謀求發展。

  曼蘇爾記載了馬元章在隴南尋找關裡爺舊部的經過,他的方式是確定關裡爺的墓。

  相傳,毛拉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歸真後埋在伏羌。戰亂中,為

  了防止敵人破壞,人們把墳遷到了蓮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邊的空地上。

  戰火中清真寺被夷為平地。四十年後,沙溝太爺來此上墳時,阿訇們卻找

  不到墳的位置了。太爺訪問了一位曾參加遷墳的聾子阿訇,他是阿布杜·

  尕底爾的學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無策。太爺拾起地上一根燒焦的棍

  子,指著一處地方說:「朝這裡挖!」眾人一挖,那墳便出現了。尊貴的

  遺體完好無損,的確,土壤是不能夠消蝕真主的臥裡的肉體的。

  關鍵不在於審讀曼蘇爾記錄的奇異細節。重要的是隴南威望最高的關裡爺的後代及教眾,至此已經承認了新的導師。

  同樣,在蘇菲派中,導師——穆勒什德的事蹟,通常是用奇跡的形式來記錄的。

  上墳、走坊、為信教者家庭幹爾麥裡——這是至今不變的樸素簡單的傳教方式。馬元章在這種大西北教民們難以捨棄的信仰方式中奔波著,在多斯達尼信仰的方式中實現著自己的傳教方式。蘭州拱北老馬阿訇說道:

  毛拉到了黃花川轉坊。這一坊上有個歲數很大的老漢正病著。他聽說

  了毛拉來到的消息,便使喚兒子去請:「我們的穆勒什德來臨了,你去給

  我求他。我望想著無常。你向他討個歸主的口喚。我無常了,再求他給站

  個乃瑪孜——因為我是個無能的弱人,要托靠著他。」兒子說了,毛拉應

  允。第二天黎明,老漢逝去了。毛拉為他站了殯禮,並為他送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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