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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後來的人們多沒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類人:他們未必是從小念經,讀通了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僅僅是村裡坊上隨眾禮拜信主的教民。他們輕視勞作生計,不顧妻小家庭,只要認准了一位領袖,便不問天南地北追隨著他。和平時,他們除了是虔誠的信徒外總是圍繞著這位導師;一有危難,他們便挺身而出——無論是殺人越貨,無論是承罪負責,無論是犯法違禁,對於他們都只是祈禱來的考驗。

  哲合忍耶教派從十九世紀末葉開始,這種色彩變得濃烈了。關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樸素簡明地為大屠殺後的倖存者指示著。一百年來總是被人屠殺、家裡輩輩總是有人流血這種難猜的悲劇,使新生的一茬青壯年不能理解。他們的家史和教史血水交融。他們的心情和信仰毫無二致。蘇菲主義關於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學理,樸直地顯現為他們對道祖馬明心家族和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的追求。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這兩個殉教領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受難和犧牲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偉人更真切的象徵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間有聖徒充當中介——那麼他們的家史、村史和一切知識都可以作證,再也沒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聖徒稱號的人了!

  他們在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概念中,是剛硬的中核。

  道祖馬明心的傳人、當時人稱雲南大師傅的馬元章率領著這樣一群追隨者,從張家川的庇護地出發開始了他們的大業。

  這些追隨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楊騆武、老何爺一對傳奇人物,金品才、馬連龍、納尚喜、穆雲鴻、馬駿武等。曾經發揮重要作用的有楊騆武、靠一把利刀闖路的何爺、北京金月川、昌平吳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緒初某年正月十三,幹過悼念犧牲者的爾麥裡後,大夥決心營救十三太爺馬化龍被監禁的家屬。是年五月,有消息傳:幼童馬進城(後尊稱汴梁太爺)被押赴北京,楊雲鶴、馬樹勳、馬金玉便隨行潛入北京,與北京哲合忍耶上層人物金月川取得聯繫。

  同時,馬元章親自率領老何爺、金品才、穆雲鴻、李發財、楊義興等人,扮成皮貨商,取道山西也潛入北京城。他們在京城秘密行動,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遺妾——西府夫人白氏,計劃營救事宜。接著,金月川在官衙活動,其他人在陝西、河南安置店鋪據點,只等一聲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後,馬進城仍受閹割大刑,但得以發配汴梁。於是金月川和秀才穆雲鴻悲憤出城,一路追隨著刑後的馬進城,一直來到汴梁。

  馬元章把雲南帶出的一點金子兌換成銀錢,企圖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障,不知後果如何。穆雲鴻扮成賣瓜子小販,每天跟蹤馬進城消息。但是——身心都被摧殘淨盡的馬進城決心忍受,不肯出逃,於是他們就在附近開了一爿小店,天天陪伴著自己苦苦追隨的這位受難者。

  馬元章一行義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長的時光,是在他們堅定如鐵的追隨心願支撐下度過的。這是一種奇異的追隨:老何爺等既是追隨他們的雲南大師傅,又是追隨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的一株殘苗;而雲南大師傅馬元章既是在聚集著自己的追隨者,又是在忠貞地追隨著馬進城——這種義士古風,這種中國傳統,在哲合忍耶成熟著的時代裡,正在深深地進入到哲合忍耶的內裡,使哲合忍耶從一種外來的伊斯蘭教派逐漸變成中國文化的一種精華。馬元章後來回憶這段往事時,長詩中有「憶昔主僕同城處」的句子;可知他已將這種追隨關係看得形同主僕了。

  ……

  驚聞東人在縲絏,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緒初元度隴右,故舊歡呼思遺言。

  二年倉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顏;

  穆金隨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顧無息。

  複回昌平赴開封,近水樓臺先得月。

  晉齊營州俱遊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獲罪於天無祈禱,聖遠賢逝吾安歸。

  ……

  受難的象徵、中國被侮辱民眾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溝派尊稱第六輩穆勒什德的馬進城拒絕了追隨者的營救。他們各自顯示了宗教的一種內容和本質。

  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至此僅有兩名男孩尚未受宮刑。一名傳說被西安監獄裡的一位漢民獄卒救出,改姓劉,以後不再為教內記載于史。也有一說,稱他被金積堡城門外一位王姓漢民救出,養為義子。另一名,即靈州系統哲合忍耶導師家族唯一的一名殘存男孩,名叫馬進西。

  晚于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們。由於北京營救未能奏效,他動了怒,對老何爺、楊雲鶴等吩咐道:若是這次再救不出來,你們各行其便,不要再回來見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殺和秘密行動,就這樣開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數人一行,均是騎馬。擁著囚車一輛,一名車夫推車居中。取道山西,皇犯馬進西在他十一歲那年仲夏離開了西安監獄。

  老何爺、楊雲鶴等人暗中尾隨,過了黃河,又過了晉陝大山,沒有下手的時機。

  那一夥解差前簇後擁,大路上行人不斷,入夜有人值更,白晝刀槍在手,劫道者心急如焚。行列緩緩前行,已經望得見汾河的太平川了。

  莊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縣一個名叫張毛峽石的地方。大道兩側,青紗帳密密麻麻,盡是玉米高梁。

  路過一處樹蔭,騎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車腳夫:「你們先慢慢走著,我們緩個一下!」說罷紛紛下馬,苦夏酷暑,他們已經熱得熬不住了。

  機會來了。

  老何爺、楊雲鶴悄悄跟上了囚車。漸漸地那遮涼的樹蔭在後面遠了,夾著車道的高梁莊稼如同兩堵牆,在烈日下蒸騰著熱氣。

  兩人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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