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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這首詩回憶了雲南這一支哲合忍耶殘餘倖存的人,出雲南,經四川向甘肅尋找自己宗教源頭和生機的生動情景。從這首詩落款計算,出雲南時馬元章正是十八歲,所謂「十八鳥兒出雲南」講的不是追隨者的數目,而是新的導師本人。另一首詩中還有「若非斯人邪滅正,十八鳥兒出雲南。他就是他光返照,前聖後聖其揆一」的句子,更說明「十八鳥兒」講的就是十八歲雲南逃脫的那個人,他就是他——哲合忍耶大覆滅之後的新導師新救星。

  總之,十八鳥兒出雲南,宣佈著哲合忍耶克拉麥提(奇跡)的歷史開始了新的篇章。全部壯烈犧牲的大東溝哲合忍耶之中,有一支人悄然潛逃成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從此之後,全國潛藏的哲合忍耶殘眾便注視著他。很久很久之後,甘寧新西北數省和雲貴冀魯的教眾一直傳誦著他的故事和奇跡。他深諳經漢兩文,酷好題詩聯句。後人竭力傳抄他的詩文,從中重溫著哲合忍耶悲壯的教史,也咀嚼著其中暗示的機密。

  他扮成漢民,從四川漸漸靠近了隴南。他憑著豐富的教門知識和記憶力,跋山越水,一條線一條線地調查,在動作之前摸清了哲合忍耶倖存者的狀況——十三太爺馬化龍尚有兩個幼孫等待受閹割之刑,很可能押在西安;十三太爺馬化龍之妾西府夫人白氏已被赦免,或者陷於西安湘軍營中或者住在張家川或北京昌平;哲合忍耶教內最關鍵的大阿訇大學者關裡爺已死,但他的家鄉應有教門的基礎;十三太爺馬化龍一族家眷中,有一對母女(洪樂府三太爺之妻及女兒、即後來著名的十四夫人)住在固原山區;張家川回軍首領李得倉投降後,一直在張家川守著,既未為清廷征戰,也未獨自掌教傳教……這一切分析,奠定了馬元章的幾項大業:

  首先要緊之事,是營救殉教者的首領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倖存親屬。

  其次,是堅信李得倉、金月川等上層哲合忍耶教徒的伊瑪尼,依靠他們立足。

  然後,恢復哲合忍耶道祖馬明心曾有過的蘇菲幹辦;借重穆勒提即大弟子、追隨者的影響和能力,讓宗教精神醫治劫難後人民的傷痛。

  他的目標,是政治和禍亂的死角,地理上的天然庇護所,李得倉以清朝武官(紅頂花翎武翼都尉)掌握著八萬南八營哲合忍耶舊部的張家川。

  走向張家川的路也是兇險萬象。

  有一夜——

  馬元章領著一名他的穆勒提——此人信仰宗教不靠念經而靠武藝,姓何,人稱老何爺——在這一夜搭了一條船趕水路。四川地方,口音不同于雲南,兩個船夫搖著櫓閒聊,艙中客人困乏得已經熟睡了。

  老何爺是個江湖客,沒有人知道他能聽懂各種南方土話,就像沒有人知道他能一刀致人非命而且保證死者不哼出聲一樣。次日,年輕的馬元章醒來,老何爺笑著對他說起雲南土話:

  ——人家要宰我兩個哩。

  ——真的?

  馬元章聞語大驚。老何爺笑著又說:

  ——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爺向船家說:出門在外,水緩船慢,心裡焦急喲。幫忙給我們搞些水酒,換一個醉消磨時光。

  船家暗中竊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來了。老何爺拔下腰中旱煙袋,一面吹出煙霧,一面與年輕的主人「開懷暢飲」。中國回教徒酒煙均禁,因此每逢亂世扮裝漢民的慣技就是腰插煙袋。然而老何爺本人,大半是個無論煙酒來者不拒的人物。

  事畢,老何爺囑咐年輕主人逕自去睡;他自己則蜷臥在艙口,扯起響鼾。

  相傳:那開黑船的兩個強人聽著鼾聲,哈哈大笑。他們用四川土話罵著,其中一人便取出一柄尖刀,走進艙來。傳說中,那漢子剛剛朝老何爺俯下身來,一柄刀子已經從他的肋骨縫隙裡筆直地紮進心臟——那人沒有吭聲便倒在艙裡,搖槽的同夥還在繼續把船搖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個來艙口探望,老何爺又把刀子准准地刺進他的心裡。放好兩具屍首之後,老何爺叫醒了馬元章。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是一個老人。講到這裡,他呵呵笑著說:「可是,他們倆都不會弄船,把一條船搖得在河心亂轉!」

  ——只要能夠出雲南,就無疑能夠出四川。據老何爺後裔馬辰的文章說,這一行難民扮成茶商,風餐露宿,最後進入張家川谷地。最先住進一個叫李家溝的小村,不久便與人稱李大帥的李得倉取得了聯繫。

  馬元章一行無疑向李得倉宣佈了自己的血統。李得倉的具體應答,今日無從查詢。但是他對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統懷著無限崇敬,則是無疑的——張家川在同治十年大屠殺後窩藏了哲合忍耶全部兩姓三家各支導師後裔;這一點在長久的時間淘涮以後,現在已經是一目了然了。李得倉的烏紗,是罪人們的遮蓋——這種罕見的官出現在中國史上,非常耐人尋味。

  追隨者

  描寫現代就是百題挑一,就是追隨靈感。

  十八世紀好像是一種古典的象徵。那種時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關川窯洞的遺跡一樣,只能瞻仰而不能觸及了。

  現代——我很難從現代找出深具內在力量的例證,去說明現代人也敢那樣捨命地追求。有不少模棱兩可的人物,有不少受著解說限制的事件—一擁有永恆的正確和魅力的例子,多少年我其實並沒有找到。

  見慣了太多紙糊彩畫的英雄,有時覺得活生生的奴隸反而更動人。

  如鴉群的嘈雜灌入兩耳,忍受了太久的虛假塑造和偽證,圍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評的頌歌之中,我一天天喑啞。

  那時特別喜歡重讀《史記·刺客列傳》,我從中幻想和復原古代。在那裡,無論是首領或是追隨者,都那麼合理,都一直閃爍著不朽的光芒。

  人生應當那樣去追隨,和泥濘孤旅上的形形色色為伴,在雄大的山脈和古渡口趕路,在曠野露宿中聆聽。人敢如此追隨便是洞徹了自己的蘊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這樣的導師,生命便不會虛度。

  人生應當有人來追隨,選不登大雅之堂的民眾為伍,給他們一次啟迪和一種證據,求他們聚集溫暖迸發勇氣。人能獲得如此追隨便是成功者。人若能爭得這樣的理解,縱有九死也無遺恨。

  這樣的念頭太偏執了,會積成心病。人誠摯持久會陶醉。就像蘇菲主義的那些信者、那些狂熱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時又覺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時會盼著客觀證明自己的內心。因此,我在謹慎時也提醒過自己:也許你已經指小溪為江海,也許你已經走向黑暗,卻滿眼只見光明輝煌。但是——直覺是不願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認准了我的路。一連多少年,一次次走進沙溝,再一次又走進了沙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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