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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正月十三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中國穆斯林的血仇死敵左宗棠下令,將十九世紀中國回民大起義運動的三大英雄之一、哲合忍耶聖教第五代穆勒什德馬化龍提出官營,在今吳忠北門外四旗梁子淩遲殺害。

  從此,為牢牢記住這個行虧與殉教的日子,哲合忍耶和一大部陝西格底目老教回民都尊稱他為「十三太爺」,他的道號也同時全美,稱為賽義德·束海達依(殉教者的首領)·拖布爾·屯拉(主道的本質)。他享年約六十歲,掌教二十一年。

  關於他的傳說如雨後春筍,猛地傳揚開來。

  相傳:劉錦棠在淩遲十三太爺時,手提尖刀,獰笑著走來——他是在官報私仇,他的大伯劉松山被回民(有人說是狄道師傅幹的,有人說是陝西人幹的)用土槍轟死了。他問十三太爺:我今天殺你滿門滿姓三百口,後日裡誰是你的後人?

  十三太爺答道:大地上但凡念「倆依倆罕、印安拉乎」的人,都是我的後人。

  劉錦棠又問:可是又有誰為你報仇呢?

  十三太爺發出了他的預言:

  ——四十年後,有人為我報仇!

  四十年後爆發了辛亥革命。老百姓乾脆把這預言又渲染成「四十年後廣東人給我報仇」,意指孫中山。四十年,伊斯蘭大同理想中傳說的週期,苦難中的人民盼望的界限,暴政橫行的盡頭——就這樣突然進入了哲合忍耶教眾的心底,在後來曾多次變成起義的論據。

  相傳:官軍在淩遲處死十三太爺之前,在地上鋪了七層氈。他們認為:如果十三太爺的血有一滴濺在土上,那麼這片土地就會不斷孕育反叛的種子。而且,剮刑之後,首級取走示眾,一副已經慘不忍睹的血軀,又被官府裝進兩口大缸——然後缸口相扣封嚴,同樣是害怕他的鮮血與大地結合,企圖埋嚴他的盧罕。

  傳說:有一位名為沈家湖馬三阿訇的人,淩遲大刑當夜或當場,悄悄為十三太爺站了者那則(殯禮)。又說:因為正值隆冬,天寒地凍,官軍沒有立即掩埋。沈家湖馬三阿訇把渠埂推塌一塊,多少掩埋了十三太爺的遺體。

  而曾侍奉十三太爺進入官營,又奉十三太爺口喚苟活回家的蘇滿拉後代講,站者那則的雖是沈家湖馬三阿訇,刨下幹河床上的土、捆起氈(就用淩遲時鋪的大氈卷起遺體)、埋了十三太爺的卻是蘇滿拉。

  後日裡,冒著危險乘「十·一」國慶節公家放假,全家老幼一天修起十三太爺拱北的回民講,那塊地原來歸一家姓董的漢民種。但是,牛一走到那個地方就不聽吆喝,原地打轉,像是患了瘟病——那家農民害怕,後來就不敢種了。哲合忍耶得知後,暗中把這塊地買了下來。

  傳說和民間故事無法斷定,那兩口缸或七層氈裝起的遺體究竟埋進了哪一寸土裡。我在多少次向著四旗梁子的奔波之後,終於也漸漸地放棄了這種考古隊員的偏執。

  十三太爺四旗梁子拱北,初建於民國時期,後在一九五八年被毀,再於一九八一年恢復,瞻仰者不絕如縷,甚至定居蘇聯的陝西回民後裔也來到這座墳上接都哇爾。

  對歷史的細節不能考據。獲得歷史細節真實的手段,只能是感應、直覺和神示。哲合忍耶教徒不喜歡盤究那拱北之下的土壤裡究竟是否安睡著十三太爺失去首級的殘軀,但是他們絕對地堅信——十三太爺的盧罕(靈魂),毫無差錯,確實歸宿在這裡。

  但是,這高貴的盧罕並沒有寧靜,就像幾十萬哲合忍耶人的心一直沒有獲得安寧一樣。他還有一顆不屈的頭顱遠遠走了,那顆頭顱的故事還沒有展開。

  悲愴而沉重的情感從此永遠地變成了哲合忍耶的性格;使哲合忍耶孤單,使哲合忍耶高傲,使哲合忍耶追求災難、逆境、厄運和犧牲。哲合忍耶全教由這種情感串連在一起,彼此沉默,並不交流,但是團結一致,誠信不疑。哲合忍耶距離原教旨主義更遠了;它愈來愈象徵著一種嶄新的東西——中國的信仰及其形式。

  中國文化,這是一個使中國人感受複雜的題目。它光輝燦爛,無可替代,但是它壓抑人性。它深奧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著和腐蝕著宗教信仰。

  在如此一個中國文化的大海汪洋中,哲合忍耶初生之犢不怕虎地降臨了——挾帶著一股那麼誘人的、粗礪而直率、異端而正大的英雄之氣。哪怕它被禁絕、被鎮壓、被屠殺,這股英雄氣久久不散,向臨近的人們施展著難以言說的魅力。

  這種力量,這種魅力使人發癡——使人切膚地覺得自己站在宗教的邊緣,站在神秘主義宗教的深淵邊緣。人們會為自己的陶醉吃驚:因為他們完全忘記了英雄死去的形式。

  他們只覺得——犧牲的美麗。

  女人

  十三太爺馬化龍為眾捨身,金積堡和洪樂府拱北均被毀壞——哲合忍耶一時遭到了全滅。或者說,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至此結束了;若是還有下一個光陰,若是還有人能出世再舉起哲合忍耶的旗幟,那一定意味著一切都改變了,那將是由新的力量、新的血統、新的奇跡推動創造的近代。

  近代的天已經大亮,連同新時代的一切矛盾都已經成熟。對於哲合忍耶來說,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第一次複教是一種新世紀,那個世紀在神秘的前定約束之下,以轟轟烈烈的大殉難結束了。一個陌生的世紀已經悄然開始,它更巨大得多,複雜得多,難以理喻而且缺乏聖性。它不是雨天的雲而是雨季本身,它要救扶的不僅僅是哲合忍耶這樣一個異端教派而是古老的中國。

  無論哲合忍耶是否願意承認,它自身已經滑入了時代大潮,並沾染了這近代的一切特徵。教史的單純性和烈性就要淡弱了——人能夠想像和不能想像的事情不久就要發生。而哲合忍耶是不死的——這一真理已經有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兩次古代遭遇證明過。為著存活,首先為著復活,哲合忍耶一定要聯繫上這個新的時代。

  哲合忍耶教派與中國近代史的聯繫,是由一個女人實現的。

  而且,是一個漢族女人。

  她的拱北,在今張家川縣城南川拱北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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