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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十三太爺進官營

  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發展,但是還不是黎明,魚肚白尚在天邊和窗櫺上似有似無。我想,再也沒有哪一個時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嚴謹艱苦的日常宗教生活中,「奧拉特」的魅力永遠是這麼強烈,永遠是這樣隱現在最後的黑暗中。

  順著大自然的山脈走勢,沿著河流的上下游,踩著大自然一樣伸展綿延的交通線,我在半個中國傾聽著晨禮的奧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禮之後,加念很長的念辭,稱為奧拉特。

  當念到「萬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時,哲合忍耶作為一個教派的儀禮的特徵便出現了:念誦的人們排在由前後兩班相對而跪組成的打依爾上,隨著這一句念辭微微陶醉。似是陶醉,似是問答——前文講過,La(「萬物非主」的第一個音節)表示否定;頭要搖向外,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個音節)表示肯定,頭要搖向心——這就是著名的哲合忍耶搖頭念經。

  重要的是:這句念辭,共念五十六遍。

  為著紀念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官營裡受酷刑折磨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為讀過歷史系就一定會有這樣的感受。我在那肅穆的打依爾上,聽著自己的聲音溶化在高昂的奧拉特齊誦之中,暗數著從一一直數到五十六遍——我不知自己是陷入了感動,還是沉入了陶醉。

  歷史湮滅以後,宗教在宣佈真實。耳邊那樸直得粗陋的調子,在讚頌中漸漸顯出不可抗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視野中,有兩排白帽漸漸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化成一個矩形的陣。

  沒有任何一條史料記載過那五十六天刑訊。沒有任何一本史書同時是追求真理的爾麥裡。沒有任何一個史學家真正探求過亡人的內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半個中國處處有人在數著那歷史的五十六秒。打依爾上每一個戴白帽的人都在否定和肯定,都在反復地認識著一個起碼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復質疑反復堅信的真理,強大地解說著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我隨眾念著,說不清心裡滿溢的感動——就這樣,每一個窮鄉僻壤目不識丁的農民,都準確地掌握了一星歷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爾決不是利用宗教去強記歷史,而是徹徹底底的宗教場所和宗教生活——宗教應當包涵歷史。回民們在打依爾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糾正著我,使我不至於在為他們書寫時,把宗教降低成史學。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冊上,寫著「十三太爺進官營」。

  氈爺《曼納給布》詳盡記載了這一天。十三太爺馬化龍在「十一月十五日晚派蘇滿拉去請長子大忍爺。兒子來後,毛拉便說:「我已經把老少舉意古爾邦了。」大忍爺低下頭,說:「我遵口喚。」十三太爺下了炕,與兒子互道了色倆目。他說:「明天,我像道祖太爺入蘭州城的那樣,進卡費勒的官營呢。」他還吩咐兒子大忍爺明天不許送行,擔心暴烈的大忍爺動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爺馬化龍自縛出金積堡東門,放棄投黃營(黃鼎營,在金積堡西北),徑直朝回民的血仇冤家、湘軍劉錦棠營走去。

  那時,金積城外「堡寨計五百七十餘,盤據百里」的形勢已成過去,「城中煮草秸、麥根、雜牛皮、死屍為食」。饑餓中已經有人相食者,馬化龍一如杜文秀,請以一家八門三百餘口性命,贖金積一帶回民死罪。

  湘軍劉錦棠一族,是屠殺中國十九世紀起義諸軍的政府鷹犬。劉錦棠伯父劉松山被哲合忍耶打死在堡寨攻戰之中,因此,投進劉營即意味著任人報復,忍受刑鞫的可怕煎熬。

  沒有任何人繼續敘述下去觸及那行虧的五十六天。在寧夏川區,農民們剛提到進官營眼圈就紅了,我無法再瞭解仔細。

  那五十六天的具體的一場一幕,在哲合忍耶內部似乎是一個忌諱的話題。在晨禮之後,跪在打依爾上聽著那五十六遍贊詞如流水浸漫而來,我清晰地感覺到巨大的恐懼和無限的感動。杜文秀曾宰了所蓄的一羽孔雀,那毒藥既然是一服孔雀膽,死也許就是一個美麗的夢。而十三太爺進官營後的五十六天,卻宛如黑暗一樣,任憑誰也無法洞悉了。

  他臨走前,據《曼納給布》,說得最多的還是那句話:

  今天,我進官營,就像維尕葉·屯拉入蘭州城一樣。

  金積堡落城(當地百姓喜歡說「開城」)後,政府軍當然毫無信義。金積一帶,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被殺不計其數。原野上屍體遍地。我接觸過的青銅峽、靈武、吳忠一帶哲合忍耶,家家有亡人。

  一九八九年,我在馬蓮渠畔看見的白骨堆,聽說已經暴露了不知多少年了。地點臨近于金積堡西門舊址,像是被成批屠殺的人的遺骨。

  同治十年過去之後很久,當哲合忍耶終於又在滿清奄奄一息(大概是清末民初)之際死灰復燃後,金積地區熱依斯新師傅曾經打發人去拾骨頭。教眾們手拾耙扒,草草收集的一些白骨便如同山丘。他們曾用磚砌成一個沒有頂的巨墳,俗稱萬人塔,時時上墳悼念。後來,此塔於一九六〇年前後被當地政府平毀,骨殖燒掉。

  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馬蓮渠和青銅峽至吳忠公路先後強行通過洪樂府拱北。濁水和車輪喧響著,侮辱著多斯達尼的心,日復一日,不舍晝夜。路基兩側,渠溝壁上,屢有白骨露出,分不清究竟是同治戰爭中死難烈士的遺骨,還是哲合忍耶教內人士的舊墳——侮辱激起了狂熱,寧夏川裡的回民們跪在路基旁,跪在渠埂下上墳,向著這被血浸透的原野祈禱。

  十三太爺進官營,並沒有換回對回民們的解救。束海達依——這是寧夏川裡的前定。

  但是,進官營意味著停戰。公家是殺不盡百姓的;一年後,倖存者得到出路:「官軍收降陝回萬餘。遷陝回于化平川,而甘回分起安插靈州。」「甘回三千余人解赴平原安插。金積老弱婦女萬二千余人解赴固原州,分撥荒地安插。」———這便是後曰幾個主要的哲合忍耶教區的由來。

  在屠殺的血泊中,和平畢竟是實現了。

  哲合忍耶一天天、一年年在晨禮後誦讀奧拉特。五十六遍「倆依倆罕、印安拉乎」,帶著惆悵的節拍,輕搖著我們心底對十三太爺不盡的懷念。恰在五十六遍贊誦的進行之中,晨曦誕生了,黑夜完成了向白晝的轉變。

  哲合忍耶的奧拉特即克爾,特別是其中這五十六遍「倆依倆罕、印安拉乎」,使得伊斯蘭教的晨禮更加純潔和高貴。這種晨禮中堅守的正義和公道,鼓舞著人對理想的追求,證明著那遙遠而永恆的真理。

  萬物都有終末。也許十三太爺的一切,終將會消逝在茫茫的未來之中。但是,哲合忍耶的這種晨禮後的念辭,將會啟發後世的宗教靈感。因為它不是迂腐的原教旨主義說教,它同時探求著思想追求的兩極——天理和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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