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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據一些教內老人回憶:「——西府太太是廣武人,長得天下絕倫。早在毛拉破了廣武城後,蠻子們死的死逃的逃,一片混亂。譚爺(十二太爺的熱依斯)走著.不想和一女子碰了個滿懷。最後十三太爺娶了這女子,喚作西府太太。

  後來,十三太爺一家三百多口死於非命,只有西府太太免遭殺害。因為人人皆知她是漢民。這件事情,如今被哲合忍耶教眾認為是先知的奇跡:「十三太爺對西府太太說:你把所有傳教的憑證都帶上。金積破了,你就說,當初是我依仗勢力霸佔了你。後來,西府太太要回娘家,被釋放了。她帶走八個箱子,其中有四個箱子都是傳教的『衣紮孜』——這是因為,十三太爺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才娶她為妻的。」

  尚有傳說,劊子手劉錦棠迷上了西府太太美貌,要強娶為妻。而西府太太——有一說是她與某湘軍人物結了婚並生育一子;有一說是她以劉錦棠熱孝在身(為劉松山死)強娶民女是大罪相威脅,後來逃出了金積或西安。她藏著傳說中的傳教憑證,逃到了一個紮雞毛撣子的要飯女人的窯洞,成了西安城牆上的貧民。兩個月後,她與張家川李得倉取得了聯繫。張家川派人來了,馱著油,與她假扮油商,潛入了張家川董家坡。後來又潛伏在北京昌平,直至同治事熄。五年後又回到了張家川。

  關於她的細節,無論緊要重大的細節,還是純在男女的細節,都不可考證。

  她成功地帶出了哲合忍耶的傳教憑證——有人說,是一件道祖馬明心從也門穿回的綠色羊毛衫;有人說,一共有四箱子衣物;有人說,這些憑證交給了後日板橋馬進西;有人說,是交給了雲南馬元章……無法深究。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她竭盡全力地為哲合忍耶在下一個時代裡復活而奔波過。她在哲合忍耶全滅後居然死而再生之際,是唯一一個為全教信任的人。

  西府太太娘家寧夏廣武,人稱「白家的姑娘,姜家的寡婦」,是一個罕見的美少婦。十三太爺馬化龍娶她入堡後,為她修建了新屋,是為名噪一時的「西府」,以和舊屋東府相對應。大忍爺為生母恨新婦,居然與十三太爺馬化龍鬧翻,搬出金積堡單住——後日他遇難的洪樂府渠,正是他分家後的住處。

  女人,當她或她們遭逢大時代的時候;當她或她們不僅身處大時代,而且委身於偉男子的時候;她或她們的人生,就不論本人意願如何,一定要閃現出奪目的異彩。這種道理在中國史上比比皆是,但在中國回族史上,卻只有在哲合忍耶中才能找到例證。

  繼道祖馬明心夫人張氏之後,西府太太是又一名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身上更多地折射著征服她的男子的光芒。這種光芒裡藏著深刻的人性、情和義;它決非是抽象的信仰和空洞而乾癟的說教。西府太太是一種順從英雄的女人,是一種只追求與英雄共命的真正的女人。

  八大家

  十三太爺就義之後近兩個月,同治十年三月初九,清軍繼續屠殺,滅絕了靈州世系穆勒什德的全部族人,即金積堡八大家。

  十三太爺生前所講的「我把一家人舉了古爾邦尼的羊了」一語,廣泛地流傳在從新疆到雲南的哲合忍耶各寺坊裡。八大家,指靈州系統馬姓穆勒什德的整個家族。上溯道祖馬明心的大弟子蓋蘭達爾巴巴和靈州七巴巴,下至各支系的子孫。八大家一共約有三百多人,同治十年三月初九被殺三百零二人。

  在哲合忍耶教內流傳的十三太爺家族世系表,可能存在著不少漏誤。但是這種誤傳更形象地刻畫出哲合忍耶——這個於水深火熱中只寄希望于沙赫、穆勒什德的教派,對於八大家中掌教支脈的記憶顯然太多,有時誤把別的支脈的人和事列入導師的「近親」。但是這個世系表清楚地說明著哲合忍耶對於聖徒、聖徒崇敬和聖徒的條件的理解。

  無疑,畫出一個世系表本身即是把血緣加於信仰。真正徹底的一神教思想不允許世俗家族與聖界混淆。但是,宗教是世界觀更是人、人性和人的感情的產物。不僅在中國,在任何文化和任何宗教中都不可能完全排除人的本性。哲合忍耶的導師表一覽無餘地表達了一種思想,這是一種相當偏激的關於聖徒即穆勒什德的觀念,由於這種觀念的極端純潔,哲合忍耶道統世系中的血緣性就不僅不違背一神教和蘇菲主義觀點,而且顯得極為動人和具有震懾力。

  這種觀念就是:穆勒什德一定要走舍西德的路。教主必須為聖教犧牲,他必須穿著血衣死。

  以前曾經完全如此。維尕葉·屯拉·馬明心犧牲在蘭州城牆上,他是光輝不落的證據。後來,平涼太爺穆憲章和船廠太爺馬達天一個是監禁致殘而死;一個是充軍途中折磨致死——都很容易解釋為舍西德。

  四月八太爺馬以德的壽終善寢,一定給哲合忍耶的心理塗上過某種陰影。由於流血犧牲的遭遇而對流血犧牲過重的讚頌,使得哲合忍耶感到面對和平逝世的導師缺乏理論。這種解釋的理論是遲早要提出來的,但並不是在這個光陰——十三太爺馬化龍一門八支、三百零二人壯烈無比的殉死,強烈地鼓舞了哲合忍耶的束海達依信仰,也有力地強化了哲合忍耶對於沙赫(毛拉、穆勒什德、主人、教主、老人家)的崇敬。這種崇敬的邊緣是不太準確的,有時它的確與崇拜不易區別。但是這裡集中著人世間最深重的苦難、貧瘠、冤屈和情感;集中著一種永遠解釋不清的、潛藏著深深魅力的東西——黃土高原上渾身襤褸的受苦人,又能怎樣對待為他們棲牲了的宗教導師呢?

  參照左宗棠《審明叛逆眷屬按律議擬折》等,我把民間流傳的靈州世系表羅列起來,見附表。

  一、哲合忍耶內部堅決認為:馬進城、馬進西是親兄弟,是四東家爺之子。

  二、清官方在「同時淩遲處死」若干回民首要人物同時,記有「遷馬化龍父子兄弟及其家屬于濠外各廢堡中」,然後又記雲「分置各廢堡之悍黨」——「概予駢誅」。這幾句公文,與哲合忍耶教內記憶的、十三太爺八大家支系全族被害的說法,是基本一致的。

  三、八大家不包括船廠次子馬廣德的兒子即人稱西安二太爺的一支。此支疑即左宗棠奏摺中的馬化椿(必是化春的改筆,如改化龍為化漋)。其子人稱瘋東家爺,未衍子嗣。

  四、所謂四東家爺(定邦),教內記憶他被拖去往牛首山魏花臉營盤祭旗(魏花臉或是魏光燾,傳說被回民打死)——四東家爺病弱,被拖在馬尾上,不久便丟了鞋,後來活活被馬拖死。官軍割斷拖繩,棄屍而去。今哲合忍耶在紅柳溝旱裸的荒山上,為他修有拱北。同時被拖往紅柳溝營盤的十三太爺眷屬,至少尚有四人。哲合忍耶今日為他們在魏營殘垣旁修築的拱北上題辭曰:十三太爺被難家屬。

  五、大忍爺馬耀邦,據教內記憶並非淩遲而死。當官兵要綁他去紅柳溝祭旗時,暴烈的大忍爺跳罵不已,遂被官兵殺害於今洪樂府清真寺東的水渠畔,以蘸了心臟鮮血的印子去蓋旗。

  六、據表可知女眷多被發配。有七個或五個被發配平涼的女眷,在平涼甄別審問之前,一齊服毒自殺。她們的屍體被埋于平涼太爺穆憲章的拱北裡,至今享受悼念。

  七、已經佚名的死者,此表無法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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