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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看慣了大西北哲合忍耶式的荒山禿嶺不盡焦黃之後,兩眼突然湧入如此濃烈的綠色便漸漸疼痛。丘陵、原野、叢林,隱藏不住大東北無底的肥沃。當年——我想著眺望著,不禁想入非非——古土布·阿蘭·馬達天流放至此時,他一定在心中嘲笑公家的愚蠢吧,風景雄麗,遍地豐饒,夏行將盡的自然正在全盛。殘民的公家,你哪裡懂得哲合忍耶只是在人間絕域的隴山周邊才可能誕生的信仰呢?

  車越過了一線山崗,直下煙霧蒸濛的松花江谷地。我發覺自己錯了。每一分鐘氣溫和濕度都在增高。不久後,我已經汗水淋漓,河谷的悶熱正一分分地窒息著我。此地叫做船廠。

  我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溽暑。夜裡躺著,黑暗也是熱的。我一手擦汗,一手扇風,幾乎通宵不能入睡。

  嘉慶二十二年,一百七十多年以前的這種可怕的夏天裡,他們的囚車正在此地。我在苦熱的煎熬中忍受著,遐想著,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曼蘇爾的書這樣說:

  毛拉到達船廠的當晚,住在店裡。船廠那座寺的阿訇在那一夜做了個

  夢,他夢見穆聖握住了他的手。驚醒後,他坐臥不安,不知道這夢暗示了

  什麼。次日,下了晨禮後,人們議論著有個巴巴為著伊斯蘭充軍到這裡來

  了。阿訇便去探望……他們互道色倆目,握手間阿訇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夢。

  後來,太爺對這位阿訇說,我想向你要塊墳地,不知能否做到。這位阿訇

  滿口答應了。

  馬桓阿訇之祖父更寫到了最後一幕。從他的記載中可知,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兒子也在流放的行列之中:

  毛拉預感自己將回歸到真主那裡。他把一塊白布撕開,縫成卡凡(裹

  屍布),命令兒子拿到江裡去洗。孩子不忍與毛拉訣別,遲遲沒有去洗。

  毛拉說:「難道你不相信我?這是真主的前定!……」第二天他又催促去

  洗。孩子悲痛極了,仍沒有去洗。第三天,毛拉催促說:「你再不去洗,

  就來不及了!」

  哲合忍耶第三輩穆勒什德馬達天,穆罕默德·紮倆力阿訇,道號古土布·阿蘭,于嘉慶二十二年九月初六在吉林船廠歸真於流放途中。教內尊稱船廠太爺,他的拱北在今吉林省吉林市松花江畔的山崗上。

  追隨他自願充軍的十二戶人家,仍被清朝官府依律流放到黑龍江布盔,在彼生息繁衍成一方之眾。這就是哲合忍耶在東北大地上流傳的起源。

  據教內傳說,船廠太爺一行流放途中,路經北京時,影響和震動了北京回民。後來朝陽門(即齊化門)上坡清真寺成為著名的哲合忍耶清真寺,源頭也溯於斯。

  知的遺訓

  我點燃的香上,青煙嫋嫋繚繞。我第二遍朝著他的盧罕攤開了兩掌。我的都哇爾在戰慄之中接完了。可怖的酷熱壓迫著,擠壓得我簡直忍受不到下一秒鐘。汗水凝成了堿,浸疼了我的額頭。汗水又唰唰流淌而下,沖下的汗鹼一直流進脖頸,流向我的胸腹。身上的長袖襯衫泡在我的肉軀上。我像拱北上的每一個人一樣,嚴肅地扣著袖扣,在煎燙的熱氣中,在這松花江上游低谷的夏末的炎熱中體味。

  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如煎熬,如蒸烤,分秒都那麼漫長,忍受是那麼難以堅持。生命在這種形式中走著一道不盡的下坡路,如那松花江水緩緩地流淌。活著,真的比死更難。

  這真是一種肌膚觸碰般的感受。然而這感受能成為注明頁碼的史料麼?我舉意為哲合忍耶書寫教史。但是我缺乏如同天主教殉難的傳教士留下的那種多卷本筆記集。我的手裡沒有幾頁文字,雖然我的心裡有烈火般的情感和判斷。

  我反復地詢問。

  我默默回想著我崇拜的藝術家。我在問。但是我發現他們並沒有像我這樣遭遇一個如此問題。

  以往,對哲合忍耶來說,一切公開宏揚的和隱而不露的、一切淺顯的和機密的、一切令世人瞠目的和被世人嘲罵的——都可以用沉默來對待。或者用高聲讚頌的沉默,即爾麥裡來對待。

  然而今天哲合忍耶要求我的卻是:沉默的終點到了。給你口喚——讓世界理解我們!

  我花費了五年。在我的一篇散文中我寫出了五年裡我獲得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於研究對象擁有的方式中。」我首先用五年時間,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和西海固貧農在宗教上毫無兩樣的多斯達尼。後來——當我四次從西海固、八次從大西北的旅途歸來;當我擦掉額上的汗鹼,寧靜下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沉思時,我覺得一種把握臨近了我。我暗自察覺自己已經觸著了大西北的心。他們對烈士們的懷念久久不息地震撼著我——我默默地立下誓言,徹底地站進了這支人道和天理的隊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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