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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無法考定公家對此案的判斷。能肯定的只是這不是一件所謂新教案即哲合忍耶案。再能肯定的是,當時靈州哲合忍耶的全部精力都放在遮掩隱蔽身分之上:

  從靈州押往蘭州的途中,一個名叫王爺的人來相送……他出錢派一個

  人把毛拉送到蘭州,要送的人轉告毛拉,到了蘭州衙門不要招認。

  同時又安排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親屬統一口供:「我父親是個生活孤苦的窮人。為了解決家裡的生計,他才給人們開學當阿訇。……我的父親什麼也沒有留下,只種了幾行樹做拐杖。我們是拄著拐杖乞討度日的人家。」

  靈州一帶至今有一個傳說,叫做「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拿錢買下的」。據當地鄉老中傳說的一個「中閘子爺用錢贖船廠」故事,蘭州公家的官吏向營救馬達天的回民公開索賄。索要銀數傳說不一,有人說是兩千兩銀,有人說是四千兩銀。家住靈州灌區中閘的一戶回民富戶決意毀家救導師,賣盡兩串駱駝隊和家產,然後又去「河州撒拉人」地方找到一個姓馬的鄉老,兩人逐村逐寺化錢糧(回民稱為宗教事業如修寺募捐為「化錢糧」)——最後湊足官吏所索要的銀數,送到蘭州省衙。

  公家斷案: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布盔,今齊齊哈爾,當年是一片不毛之地。

  後來,哲合忍耶內部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般人當上教門的熱依斯,靠的是宗教幹辦,而中閘子二爺的熱依斯,是他拿錢買下的。」由於把死罪(其實只是哲合忍耶自己認定的死罪)贖成了活罪,中閘子二爺的大名也在教史上留傳了下來。《哲罕耶道統史傳》記載了此事,但史中所記的化錢糧地方是關川一帶。

  古土布·阿蘭·馬達天的被捕和被充黑龍江是突然的,也許還是偶然的;但是哲合忍耶做為孔孟中國的一支追求自由信仰的隊伍,在遭受了屠殺、監禁、追查、強迫改宗之外再遭受流放,卻是必然的。

  流放,是國家以及任何迫害者的一種特殊殘民手段。它是一種殘暴在某種壓力之下的節制。這種壓力來自被害人的血、呻吟或沉默,也來自迫害者自己內心的恐懼。哲合忍耶把流放稱之為「活罪」;這也許是不識字的農民對流放行為的一種深刻的概括。歷史上已經有過不少例證了——活著,未必是比死去更好的方式。死只是一個瞬間,活卻要漫長地忍受。空間也是這樣:殉教地是沒有貧瘠豐腴之分的,而流放地卻不同——在那裡連大自然都在對罪人實行迫害。

  清朝公家對古土布·阿蘭·馬達天實施的流刑,實質上和對道祖馬明心家屬充流戈壁或煙瘴的行為一樣,都是企圖讓信奉來世的人飽嘗此世的苦難。這是對於精神的拷打折磨。

  靈州的一批哲合忍耶教徒默默地接受了。他們拋棄了故鄉,洗了純淨的烏斯裡,舉意追隨自己的導師。布盔,這個即使在今天也那麼陌生的名字,正嚴峻地召喚他們前去受難。

  嘉慶二十二年,共有十二位哲合忍耶教徒由牛二爺率領,擁著囚車,踏上了遙遙的東北長旅,他們公開的身分是同案的囚犯。

  從蘭州到瓦亭鎮的路上,毛拉的次子來探望他。夜裡,在客棧裡,毛

  拉寫下了尊貴的尼斯白提;然後對兒子說:「行虧的公家把我充軍到東,

  又充軍到西,這並沒有什麼。總有一天,他們的王國要被消滅,絲毫不留!

  記住:他們將要威風掃地,只能遭受戰爭。他們的高位要丟失,變成糞土。

  他們將從豪富變成貧賤!……」他的兒子緊緊地靠在仁慈的父親懷裡。

  幾千里充軍的路途細末,牛車木籠裡的筋肉痛楚,解差的欺淩折磨,都已經完全湮滅難考了。未來的讀者也許不能理解為什麼遺存如此稀少。有著相似的被迫害史的信教者,也許會因為記憶如此稀少而懷疑哲合忍耶苦難的程度。

  未來的讀者和未來的人類不僅僅會因上述文化教養的原因而對我們淡漠。未來的、那美麗來世的人們還會因人道、人性、人的心靈的神聖不可侵犯——而且這又是世界的起碼契約與道德——而對我們哲合忍耶缺乏想像力;就如同今夜的我正在因自己對流放東北的那支行列缺乏想像力而痛苦一樣。

  隨手檢索比如《日本基督徒殉教史》,後來的編篡者簡直使用不盡他收集的資料。筆記、書信、秘密記錄、墓誌、甚至文物和文學作品,都保留到了信教自由的時代。我翻閱著這本書,難言內心的感慨。那些為著信仰渡過大洋而犧牲的傳教士們都是文化修養豐厚的人。甚至我認為唯他們才是真正的學者。人死了,書活著,後來的人因為讀了他們的遺書,便相信了確實有靈魂(即我們回民講的盧罕)還活著。

  人們很難想像哲合忍耶是怎樣的貧窮。

  人們不會承認:由於我的出世,哲合忍耶才算有了第一個用漢文的作家。

  我的前方只有幾位老阿訇。他們用神秘的阿拉伯文寫下的內容,只是神秘主義。克拉麥提,是他們寫作的支撐也是他們寫作的對象。他們不重視過程。但是,過程不能湮滅,否則將無人相信。

  嘉慶二十二年夏,被流放黑龍江布盔地方的哲合忍耶第三代導師馬達天,以及自願追隨他的十二弟子及眷屬,終於快要走完他們苦難的歷程了——他們進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公元一九八九年夏。我為了實現自己幾年來的舉念,為了去那著名墳墓前致哀,更為了追求一種我也說不清楚是什麼的體驗,從北京啟程——我也進入了松花江上游河谷。

  景觀驟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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