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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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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關川隨著回民們上墳。一位姓高的阿訇領著我們,先為撒拉夫人拱北點香誦經;然後來到野地散開、圍成一個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古蘭經斷章),在相距很遠的一個個人之間傳著,聲音時啞時亮,忽重忽輕。最後,大家一齊伸出雙手,沉默了很久,為這片土地上被我們圍住的和圍著我們的犧牲者,接了一個長長的都哇爾(祈求)。 關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以及馬明心之幼子(早夭),傳說還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轟轟滾過的雷聲,在荒絕的關川窯洞裡寧靜了,久久地潛伏於旱渴之間。 關川,地處今甘肅會甯縣馬家堡。懷著一腔後來人的激動,像一切哲合忍耶回民一樣,我兩次瞻仰了這處聖地。關川踞于關川河之河漫灘上,灘石灰黃,一望茫茫。道堂遺址在漫灘中的臺地上,只是一排土窯。此地是著名的無水黃土區,人畜均吃窖水。關川河水質鹹苦不能食飲,但冬天表層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蓋,宛如一井,它就是當年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淨身不准用這窖水了,今天教民們用關川河的苦水洗,窖水僅供食用。窯洞今已半頹,當年導師馬明心的幾處遺跡被莊嚴謹慎地保護著。洗阿布黛斯(淨身)時,水漱在口中,我心裡感到難言的苦澀。嗆鼻時,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還是眼淚。 關川道堂毀於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犧牲的無名烈士,在時光的流逝中再也無蹤可尋了。在乾隆帝親自指揮之下,至少有東鄉唐汪川、安定關川、循化、河州、蘭州、伏羌等地點,被清朝公家全屠。哲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毀。只要有一人一事線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乾淨。哲合忍耶被定為邪教永禁。其餘各派必須設置一種鄉約,為清政府監視教務並向政府稟報。一部《蘭州紀略》中,羅列著政府掌握的名字;淩遲若干斬決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鮮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層洶湧地流。 我曾沿著黃河的孟達峽一步步走著進入循化。途經孟達工,見清真寺古舊得瓦蝕漆剝,靜靜地臨著河水。黃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測,兩岸上棧道小路密密如絲。那些寺古舊得快要坍塌,建築風格當屬明末清初。顯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漢文寺、孟達、夕廠三工俱系舊教,並無新教」、所以它們苟存至今。進了循化,左探右聽,此地沒有一座哲合忍耶寺,沒有一戶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沒有人再回憶他們族中驕子、神將一般的蘇四十三了。 我又沿著積石山脈鋼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來,一路上藏民的經幡呼呼地抖響在金風裡,山溪水清脆地推轉著瑪尼磨輪。有土色的莊子在遠處溶在大地上,難以辨認。有三五個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來,說著突厥語感很濃的土話。當年蘇四十三那支狂暴熾烈的人馬從這山道上一擁而過,然後就像是滲入了這片荒裸不毛的紅褐礫石的大山裡,永遠也無法喚回了。 不僅循化至今斷絕了哲合忍耶。我曾參與去交涉馬坡的馬明心家鄉的舊墳。馬坡剛剛雪霽。梯田上下金黃麥垛和閃亮白雪之間,處處跑著漢民的豬。我們關心的那家馬姓在此地連一絲口風也聽不見了。和隊長見了面,他殷勤地勸茶遞煙。老人孩子好奇地圍著我們——清廷一遍追殺之後,這裡已經是漢族村莊,生計依然艱辛,村風還是淳樸如舊,他們自祖宗遷來後已經幾代繁衍,雖然一張張臉龐上再也沒有蘇萊提①了。 在另一處後來也被血洗過的莊子——糜子灘,此地高處黃河臺地,形勢險要,風景壯觀。住民也基本上換了漢族移民後裔。聽說有若干戶姓馬的漢民。其中一個老漢,村人們說他家房梁上曾放著古蘭經。於是人們說:你祖先定是回民。馬老漢氣得跳腳大罵:誰說的?我日他先人!敢說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強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變歷史的。政治家號召人們衝鋒時,他們自己處於恐怖之外。年輕人和幼稚者豪言壯語,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覺恐怖。 國家,當這種怪物被迫地向國民舉起屠刀時,它製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誰也無法實證式地統計無名殉教者的數字。可以判斷的僅僅是:聖徒馬明心在二十幾個縣裡的哲台忍耶被洗滅了十之八九。 在這種絕境之中,哲合忍耶倖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麼呢? 一是銷聲匿跡潛入地下的人——多斯達尼。 二是他們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達依。 苟活與慘死、造反與忠國,在哲合忍耶看來僅僅是事情的表層。紅的血,無論如何是神聖的。事情的內裡,是真主要哲合忍耶獲得傳教者的最高品級。日後的哲合忍耶回憶往事時,儘管悲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種很難理解的得意和輕鬆。人類追求的和人類做孽的一切一切,最終都要達到那一道門檻——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證,就可以直入天堂。每個剛成年的男人都覺悟了這一點,雖然他們默不作聲。人生如此短暫有限,生存如此艱難,活著就是負罪。然而道祖維尕葉·屯拉從真主那裡為你祈來了舍西德的口喚,不管你怎樣弱小有限,只要你為教捨命,你的血將不會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將就是你進入天堂的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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