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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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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萬寶等譯《熱什哈爾》這樣講述了馬明心九歲時跋山涉水遠走異國的故事: 維尕葉·屯拉(願真主淨化他的心靈)的兒子、我們稱之大爺的穆罕 默德·阿布杜拉講道,他以前曾聽過父親這樣說:「——我們原是階州 (今武都)的馬姓。後來遷到了鞏昌府(今隴西)。在那裡,我們一些親 戚住在內官營,一部分在這裡。隨後又遷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關。祖母 歸真後,人稱呼為二爺的我爺爺的弟弟,他領著孤苦伶仃的九歲父親去朝 覲。拋下了他三弟和兩個孩子。兩個人,離鄉背井。嘗受著旅途艱險,朝 荊棘之地、荒無人煙的雲南路走去。他們進了不通言語的阿佤國,越過了 九條洶湧的底格裡斯河。一天,當他倆尋水找柴,想燒些飯吃時,狂風掀 動了。塵砂在彌漫,漆黑降臨眼前。太陽隱形,災難驅逐了吉慶。維尕葉· 屯拉看不見叔父,哭泣著,但哪裡也不見叔父形影。他驚愕地獨身一人, 在那個清晨失去了方向。多麼渴望能見到叔父啊,多麼悲哀。 奢望的禾苗結不下果實。封齋的夜晚見不到月亮。但願——這分離的 詭異中藏著聰穎。叔侄二人永別了。 就這樣,一個名叫馬明心的中國窮孩子,踏上了無法考查也無法想像的、連終點都不知道但只相信那裡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長旅。這個人後來征服了一批最剛強最硬悍的中國人。在他逝世之後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我還在回味著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時的感受。 誰也不敢臆測當年的馬明心。後來,民間的大作家關裡爺終於鼓足了勇氣描寫這位開創的導師,我猜關裡爺一定是覺得自己心靈中出現了某種奇異感覺與他有了神交。 這種一絲脈息般的飄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經在沙溝、後來又在松花江畔的船廠、在新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肅會甯的關川窯洞、在黃河灌區的洪樂府——幾次輕輕地拂過我的心。我一直強烈地盼望見見他本人。我從每一位他的後裔的眉宇相貌之間,默默地猜測品味。我無法想像他的少年孩提——他統率著半個大西北,支使著西北中國的真正悍民。誰能想像九歲的他呢?誰能想像在中東、在阿拉伯沙漠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個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聖徒故事,就此開始了。 他跟著叔父,想去西方尋求出路。他走過了「九條底格裡斯河那樣的大江」。他在沙漠中渴得暈倒,幻視了美麗的端水碗的女人。長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單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終於盼來了奇跡:一個老人給了他一串葡萄吃,並把他引領進了也門道堂。那裡是一個伊斯蘭蘇菲派的傳道所,他住下來,動輒坐靜百天,一學就是十幾年。他悄無聲響地走近了他的契機關口。他放牧過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講話時使用的阿拉伯語,他忍耐過的饑餓,他拾回的那些圓圓的石子,都已經無法鉤尋了。 十五年後,他滿二十五歲。受也門導師(不識字、不念地理書的百姓們稱呼為「也門太爺」)指令回中國傳教。 維尕葉·屯拉·馬明心回到了甘肅,從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這裡。幾年來我奔波於黃土高原,總覺得還能再找到他。我看見了一條異樣新鮮的路,他的遙遙背影永遠在我眼前搖曳。其實他的境界已經超越了中國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們癡癡地想念著他;那種真摯使我流連忘返。我寫詩了,因為我從哲合忍耶農民那裡受到了太強烈的刺激——我也開始像農民們一樣,無心去解釋如此陶醉如此感動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會一一講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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