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心靈史 | 上頁 下頁


  為我們出世吧。

  我覺得,整個村莊和這暗紅的山巒夜影都在歎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們再也沒有能力了。我們衰弱如羊。我們污濁不潔。我們無法戰勝。我們沒有橋樑。我們已經被拋棄,住在這種家鄉。我們已經被降生在活的火獄。容許吧。我們此刻剛剛洗過烏斯裡(大淨),我們日日身帶阿布黛斯(小淨),我們趁這一刻潔淨向您伸出雙手。阿米乃(容許吧)!我們愚鈍無力,我們別無出路。把金橋架給我們,把道路在荒山裡顯現吧,容許我們吧。帶領我們走向純淨,允許我們接近主,接受我們來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米乃,看在我們輩輩人流血的求情上,容許吧。看在我們為眾犧牲的導師的求情上,容許我們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個共同的大問題:人怎樣接近主。

  在猶太教神秘主義派別、天主教、伊斯蘭教蘇菲(神秘主義)派,都提出過「聖徒」這一存在,做為人與主之間的中介。最著名的聖徒和聖徒傳說,當然還要數基督教和《聖經》。但是,伊斯蘭教中的聖徒——由於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真地犧牲死難——對民眾的震撼和感動,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鮮明地把聖徒和中國貧瘠邊地的苦難底層民眾徹底結合,讓每個衣衫襤褸的窮人都認識聖徒——導師本人,都直接跟著他堅持人的心靈世界。這一點,給予像我這樣的人的感動,是永遠也不會泯滅的。

  我一連數年,沒有一刻不在心裡懷念著他。他和我逐漸習慣了的渾身襤褸的農民那麼相像。我為一種親切感而震驚。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圖尋找一種真的人道主義。我嘗夠了追求理想在中國文化中的艱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僅嘗遍了艱辛而且流盡了鮮血,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願地承認了他們。

  然而,他們追隨著一個人。

  我把目光對準了他。

  人們對他至死不渝地追隨著。幾年裡,我已經能夠作證:哲合忍耶的幾十萬人,即他們親切地互相稱為多斯達尼的同胞們,為了他,每一刻都準備赴死。

  我想像著他。

  這個人名叫馬明心。在我描寫的這個世界裡,你再也找不到比這三個宇更響亮的名字了。而且這個姓名的響亮,在於它只是轟鳴在幾十萬人的心裡,而不是被人用嘴訴說。馬明心這三宇因為受著極度的崇敬,所以被純樸的民眾避諱——沒有人稱呼這個名字。

  他像一塊被風雨漫漶已經失去了細節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覺得他如一座岩石頂峰,屹立於我熱愛的哲合忍耶剛強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無邊的黃土高原上的一座石碑,身上密密刻著風雨割據的痕跡。

  信仰的黃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說明和解釋。這片廣袤數千里令人只有絕望的滾滾黃色波濤,因為他矗立起來,而獲得了方向。

  當然這都是後世對他的追認。

  他是從童年啟程的。

  那時他九歲。

  他是一個孤兒。

  活在這片天地裡,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裡,頓亞(人世間、信仰世界以外的社會世界)對於他毫無指望。

  馬明心的童年,無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眾因為都一模一樣地只有一種形式的童年,因此對導師的童年毫無記憶。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點,淡漠流血是哲合忍耶的特點。他是一座岩石,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贊萬能的主,後來哲合忍耶中間出現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爾,人稱關裡爺(祖籍關裡風翔、甘穀、伏羌一帶)。關裡爺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創造了一種中國文學的新形式——第一是秘密,不外傳也不使用外人能讀的漢文;第二是散文體兼以神秘主義。關裡爺留下的這部偉大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書名叫《熱什哈爾》,意為「滲出的露珠」。

  我的弟弟楊萬寶是一位哲合忍耶阿訇世家的青年;學經十年,經漢兩通。他是我知道的中國回族中最優秀的滿拉(經學生)。為著我寫這部著作,也為著他自己對哲合忍耶的感情,他和自己的同學馬學凱剛剛譯完了秘密的《熱什哈爾》。

  關裡爺的《熱什哈爾》隨著我的作品一塊介紹給你們了,讀者們。我盼你們珍惜;因為哲合忍耶一直不敢信任。這部書寫成於一百多年以前,哲合忍耶原來是打算永遠拒絕閱讀的。

  《熱什哈爾》中當然不稱呼「馬明心」三字。一般用他的傳教道號「維尕葉·屯拉」,意為「主道的捍衛者」。行文多稱為「臥裡」、「沙赫」,意為「長者」、「聖徒」;有時稱「毛拉」,意為「引路人」、「聖徒」。或者乾脆稱「太爺」。這一切,我希望我的非回族朋友一定要習慣。

  大海潮動時滲泄的露珠——《熱什哈爾》記載了馬明心(為行文方便,本書使用這個稱呼)的道路。這條道路是掙脫絕望的西北中國,到回民們傳說的真理家鄉——阿拉伯世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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