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心靈史 | 上頁 下頁


  到了監獄,官府見有親屬認屍,便指給了他地方。隆冬季節,那屈死的人容顏不改,他哥哥便背起屍體(回民叫「埋體」),向著沙溝,踏上千里路途。背著屍體的人不敢走大路;他白天潛伏在荒地裡,夜裡朝著沙溝趕路。

  就這樣,這個漢子背著屍體回到了沙溝,死者從被捕到這一天,已經十五年了。他那二十歲的年輕媳婦等著他,這一年已是三十五歲。看見屍首的當刻,女人便哭得暈倒了。千里背埋體,這是沙溝最著名的歷史故事。犧牲的人被埋進了拱北(而不僅是故鄉),人民的精神便似乎得到了一點安慰和平衡。但是,故事還沒有完。

  背屍的漢子因為悲痛過度,再也不願活了。他掩埋了兄弟以後,也在沙溝拱北裡為自己挖了一個墳穴。他自己舉了意,絕了食,躺進了那墳裡。滿村的人在找他,但不見蹤影。後來有人突然想到拱北,於是發現了他。已是第七天,他僅存一口氣。人們把他掐回家,他被救活後卻大罵救他的人。村裡人為他跪下了,求他吃一口湯水——這個故事後來我聽不下去了,我憤怒已極,決不聽也不問一句了。

  在那一天夜裡,我在沙溝下定了決心寫這本書。那一天是中國作家協會第四次代表大會閉幕的日子——後來我在雜誌上讀到某作家諷刺另一作家是舞星、而他自己卻陪「大會工作人員」跳了兩圈的文章。

  人們聽說了我,絡繹不絕地來找我。我每天傾聽著這洶湧的苦難,覺得自己的這顆心像醃泡在苦海裡。

  大雪紛飛,院裡玩耍的孩子們赤著腳。我心裡難受,問大人為什麼不弄雙襪子。馬志文笑著說:以前還沒見過棉褲哩!

  夜裡,我走出他家的黃泥小屋。天上星斗燦燦,漆黑而清澄。我抬頭凝望,等著啟示。

  這是什麼地方?

  什麼是哲合忍耶?

  有人說話。黑暗中兩頂黯淡的白帽在閃動。又是一家人來找我——講古代故事。

  中國人中,只有這一支人能諳熟歷史,代代不失傳地記憶。我忙迎上去,問好,進屋,上炕前謙讓。故事是相像的——

  官府來滅咱的教,咱們提起斧頭,上。俺家先人,咳,老的領上三個兒子,和官軍拼命。後來麼?後來又來了一夥官兵,俺家又是老子兒子一搭上。敗給啦,沒吃的,一家十五口人死了六口。奶奶餓毀了。官兵捕了走的,去尋找時找不到。那城邊大渠水裡流的人骨頭多得很。官家正法插個牌牌子麼,找不上那牌牌子,只能找見一個人骨架子,跪下念個索勒(古蘭經斷章),上個墳就回來了。被抓的人給打腫了頭;後來越獄跑回家,不敢說,只說是蚊子咬腫的。大城南門外,人正平地,見了些死囚牌子,都是哲合忍耶回民。沒法可想。背個大包想揀些骨殖回來.揀不上,哭著回了沙溝。回來進村,人們以為揀回了骨殖,哭著迎上來接,其實是空著袋子回來。唉,哲合忍耶麼,前定的這麼個口喚(命令)。

  我送走來人,夜深了。夜夜如此。我不知道,究竟是我在召開憶苦會,還是農民們在辦歷史系。

  什麼是回族?

  什麼是哲合忍耶?

  我望著深遠的夜空,一連六年,我一直在這樣問。荒山無語。這貧困得幾近絕境的黃土高原腹心小村,仿佛要逼迫我自己解答。

  我只能感受;這是一個全新的地域。

  聖域

  這裡是真正的窮鄉僻壤,風景淒厲,民性硬悍。除開神秘主義(即蘇菲主義)外,沒有什麼力量能適合於這裡。

  風土是不可思議的——我只能用散文或詩對它抒發一時的聯想;我洞徹不了它。知識人對它的無能力,是這種宗教的黃土高原一直不為人瞭解的原因。

  它不可理解,你只能崇拜它——無水區窖雪度夏;但是卻村長三裡,騾牛成群,千人大村彼此毗連,他(它)們喝什麼?——文盲區識字人很少;以前因為一種遠見和狹隘,這裡回民不主張兒童讀方塊字,但他們卻精熟二百年歷史。你知道乾隆年、嘉慶年、同治年或者是民國二十八年的歷史事件麼?

  這裡充滿了神秘的傳說。人在這裡非常容易碰上奇異。有一個伊斯蘭教術語——克拉麥提(奇跡),在這片天地裡極其流行。不信麼?當你真的眼睜睜地看見了,當奇跡因你私藏心底的原因真地降臨在你身上時,你會只想崇敬,你會滿心畏懼。

  我和馬志文之間,就有過奇跡。

  哲合忍耶的讀者們人人都會相信這一點,因為他們都多少感受過、遭遇過奇跡。

  放浪于這片男人的荒野之中,你的世界觀會潛移默化。

  東半個甘肅。南北全部寧夏——銀色大川和西海固山地。青海一角和天山兩麓的大半新疆綠洲——這世界會誘惑住一個孤獨生命,會征服舊知識,會打垮輕狂,使人只能崇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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