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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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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門 紅色綠旗 什麼是哲合忍耶 如果從西安城北上,或者從河套、長城、蒙古南緣的沙漠這一系列天然邊界西行,遠離中亞新疆浪漫主義風土而首先映入人的視野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無盡的,貧瘠的黃土高原。 不用所謂深入。只要凝視著它,只要你能夠不背轉身而一直望著它,這片焦黃紅褐的裂土禿山就會灼傷你的雙目。在恐怖的酷日直射之下,眼睛會乾澀、皺裂、充血,一種難以形容的旱渴會一直穿透肺腑,讓人永遠渴水。 雖然有一些乾涸的河床,雖然有一些地方也有泉有井,但在這片天地裡聞名的是窖水。用膠泥把一口大窖底壁糊實,冬天鑿遍一切溝汊的堅冰,背盡一切山窪的積雪——連著草根土塊幹羊糞倒進窖裡——夏日消融成一窖污水,養活一家生命。娶妻說媳婦,先要顯示水窖存量;有幾窖水,就是有幾份財力的證明。 莊稼是無望的指望。 天旱的年頭,種出去不僅顆粒無收而且割不回一堆麥草。人可以逃荒,牛只能餓死——災年裡人們更要花高價去買草;來年牛才能幫著人把犁施工高高的遠山坡地。 學生們個個發憤讀書,為的是逃離家鄉。 女人們嫁不出去,她們窮得往往沒見過鄰村,沒有一身衣褲。 不用說古代,就說一九六〇年前後的「自然災害」期間——沙溝莊子,這個我將在這部書中一再提及的村子,共四十戶、二百零幾口,就有過餓死七十多人的慘劇。 那時村子裡都吃苦苦菜。有家人的孩子進山挖苦苦菜,進了山就沒有再回來。他連挖開地皮的力氣也沒有了,死在能救命的野菜旁。 天天都吃苦苦菜,身子逐漸就透明了。沙溝人含著淚對我說,當日他們可以看見別人肚子裡的苦苦菜疙瘩。 兒子死在山裡,同伴嚇得跑回村,告訴那孩子的母親。可是她剛剛弄來一碗糊糊湯,正打算等兒子挖回苦苦菜,給兒子喝,一聽說兒子的死訊,這位母親猛地抓起碗,只顧自己急急喝起來! 我的啟蒙人、沙溝農民馬志文忿忿地說:苦苦菜救活了沙溝人。他的父親不堪苦難,在一個夜晚逃向青海——兒子回憶說:我那時,只想著吃俺大(父親)放下的一塊饃!父親背並離鄉之際,奶奶、母親都哭著送父親出溝——兒子卻偷了那塊饃,幾口吞了下去。 那時的沙溝——狼和狐狸在一家家屋裡串竄。有一個女人病在炕上,狼進了屋。而人們卻以為是狗,睬也不睬。 ——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的天地。 在這樣的天地裡,信仰是唯一出路。 一連幾年,在哲合忍耶百姓的土炕上,和他們擁著一床棉被,聞著他們燒炕的樹葉和牛糞的嗆味,我聽著。我聽得很多但我似聽似睡。我的傾聽像是吸收。那不休止的山風一樣的,那濃烈的炕煙一樣的故事,沒有留在我的記憶裡,只是溶進了我的血液。 信仰,我一連幾年思索著這個詞。 沙溝有過這樣遙遠的故事:有一戶人,弟兄四個,窮得只有一條破棉褥子。為著信仰,官府把這弟兄四人捕走了兩人——老大不堪獄卒用豬肉淩辱冒死越獄,後被捉回殺死。老四服刑,一直被監斃。留在沙溝家鄉的老三老二,年長些的老二餓死在一次饑荒裡——空空的家裡一人二條破褥子,那條爛棉褥子也被偷了。這完全是一件真事。存活下來的那個孤兒一族後來見到了我,給我講了這個故事。 與這四兄弟的宗教迫害中毀家的同時,還有一段關於兩兄弟的故事。官府平毀了清真寺,禁絕了信教,捕人時把弟弟關進了黑牢。 久了,有消息傳來說,那弟弟已經在大牢裡被折磨死了。他的哥哥聽說後,舉意要使為教獻身的弟弟埋進聖潔的拱北(聖徒墓;下文將多次提及這個詞)——於是向遠方的大牢出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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