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三二


  (5)

  但是看不太出出血的程度,因為血在漆黑的背上,並不是紅的。觀眾只能看見牛背上流淌淋漓,沒有使他們不安的紅色。

  花鏢上粘著鮮豔的花絮。不用「小東西」,艾爾?芳迪雙鏢高舉,身如彎弓,奮力躍起,准准紮下。他在公牛沖來時矯健優雅,竭力表演著他的男性美。他鏢鏢中的,無一鏢脫手,無一鏢刺偏,博得了陣陣雷鳴般的歡呼。

  受傷的公牛好像在捨命陪君子。它忍著我猜是傷了脊柱的劇痛,陪著艾爾·芳迪,一共讓他紮上了六支花鏢。

  經過了皮嘎朵爾的「刺背」,驕傲的公牛已經萎鈍了。終於花鏢紮完了,它原地站著,開始急促地喘息。六支被血浸透的花鏢、牛的腹腔、乃至公牛的生殖器都隨著喘息,一齊劇烈地抽搐。

  但是艾爾?芳迪拿來了一塊深紅色的capa,鄰座又轉過臉來,他逼視般望著我:mureda。我沒有留意他,最後的時刻到了。劍客單手握著一柄細細的劍,而公牛在對面劇烈地喘著。

  接著,使用深紅色的mureda,不斷表現人的優美姿勢的最後一節,對於公牛只是耶穌到達那座荒山之前的受難路。人不斷地擺姿勢、做動作、誇張勇敢,而公牛則步履蹣跚,勉強跌跌撞撞地沖過去,又沖過去。利用人向觀眾賣弄風情的一些空隙喘息,肚腹如壞了的風箱,激烈地抽動不已。

  我努力搜索蒙古草原的回憶,想找到類似什麼。但是草原不能參考;那兒的牛,沒有這樣的遭遇。公牛只顧喘,它已經不行了,我想。

  鬥牛士故意把劍放在背後,讓身體一點點逼近牛頭的尖角。你何必在這會兒逞能呢,它的脊椎斷啦……我心中慘然。我意識到該表現得禮貌些,但我只能呆呆看著,不知所措。

  最後,那只彎頭劍刺進了牛的脊背,鮮血淋漓的公牛頹然倒下!

  全場爆發了轟雷般的歡呼,而我的眼淚卻幾乎奪眶而出。憤怒在心中突破了界限,我終於忍無可忍了。小東西們趕著馬,來拖死牛的屍骸。死牛古怪地仰著兩隻尖角,沉重的身下,沙子被拖出一道深溝。對著鄰座跳起來吼叫的漢子,對著在滿場快樂喊叫的觀客,我默默地說:可恥!……

  (6)

  第二頭牛沖了出來。

  我覺察到,自己變得心情漠然。那頭牛依然漂亮,身上依然如披著錦緞。鬥牛士的動作依然敏捷漂亮。只是,三回合之後,慢悠悠地那匹甲馬又出場了。

  在厚厚的裝甲面前,奔牛送上自己的脊骨。雖然背上刺進了粗粗的銳器,但它唯有用角茫然頂去。也許沒有傷到脊椎?怎能斷定一定刺傷了脊椎呢?我不知為何耽於這種念頭。但是牛——它把頭埋在那個大皮罩裡,任卑怯的胖子放肆地立在馬上,又戳又搗。

  離開那塊方寸之地,牛明顯失去了精神氣力。在以後的時間裡,它不過勉強地往來奔突,陪著劍士表演完他的全套勇武健美。

  唯一不同的是,當它最後接受彎頭劍的處刑時,鬥牛士卻三番五次地紮不進去。全場哄了起來。可是那根劍就是刺不准。幾番重複,好不容易,殺戮才算完成。

  終於大山崩頹,精疲力盡的公牛倒下了。我心裡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一下子沖出了包圍。震耳的歡聲使我感到孤立,但我明白我不能讚美這種競技。我忍耐著燃燒的反感,不是對鄰座,而是對同伴喊道:

  「若是內蒙古的額吉看到了,她會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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