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三三


  (7)

  艾爾·芳迪提著粉紅的大capa,走到中央,對著牛的入場口,攤開那燕形的粉紅布篷,擋住自己,雙膝穩穩跪下。一瞬間鴉雀無聲。

  門嘎然開了。

  又是一頭漆黑的公牛沖出來!

  也許,我也該公平地讚美鬥牛士的勇氣和美感。必須說,那天與我們邂逅的艾爾?芳迪極其出眾;

  艾爾?芳迪就在公牛撞上他的前一瞬,側身翻了一個筋斗——展開的大幅capa旋轉著,空中閃過一個巨大的粉紅扇子。雄牛在那一霎馳掠而過,而艾爾?芳迪也在那一霎站了起來!

  這實在讓人歎為觀止!不管我怎麼對鬥牛懷著質疑,我必須說,我見識過的那個側身翻——無論那危險的跪姿、那閃電的側翻,還有那粉紅的大扇形,都令人永遠難忘,實在是絕了。

  後來我知道了一種最賺喝彩的招式,叫做「貝羅尼卡」(veronica)——鬥牛士原地不動,當牛沖來時甩動布篷順勢一個旋轉,布纏在了人身上,而牛掠著布擦身沖過。

  當耶穌走在受難路上的時候,據說女門徒貝羅尼卡曾用一塊布,為他擦拭臉上的血與汗。這個名稱就溯源於此。艾爾·芳迪也表演了這一招式,但比起他跪迎出場公牛做出的「紅扇展開」,貝羅尼卡就不值得說了。

  這幾年,北京電視臺在不起眼地轉播鬥牛節目。我常常忍著蹩腳的解說,在夜裡看它一陣。有一天,不留心地聽見解說員說:「就像西班牙的球迷不該不知道勞爾一樣,喜歡西班牙鬥牛,就不能不知道阿爾凡迪」——我愣了一下,莫非他說的是那個見習鬥牛士?接著我盯緊電視,但轉播卻對準了別的。

  或許,那一年的見習鬥牛士,如今已經譽滿西班牙?那一天他一人獨鬥六條牛——沒准那天是他的「轉正」儀式?這當然在情理之中。看了多少次電視,從來沒見誰能表演紅扇子。

  也許那一天,在格拉納達的sol看臺上,我們看到的是當代西班牙最優秀的鬥牛士。那天艾爾·芳迪一人六牛,終場時,看臺上白手絹如梨花亂舞。我想不用到網上核對了:他的技能和美感,超過了電視上出現過的任何一個人。

  (8)

  後來我專門去看了科爾多瓦的鬥牛博物館。我的目的,是想看看展覽的長矛。因為我一直想知道那牛的脊柱在甲馬士刺過之後,究竟受了怎樣的傷。

  我還查閱了大畫家戈雅(Goya)的所有鬥牛題材作品。因為我曾在馬德裡不經意地看到過他的一張油畫(Suerte de varas)。他的那張畫有些奇怪:畫的恰恰是一頭無敵的公牛,和皮嘎朵爾的狼狽。我想在西班牙人中尋找與我類似的感受,戈雅會不會對鬥牛持某種批評態度呢?

  但是兩項調查都沒有找到支持。鬥牛博物館裡掛滿了牛頭,如一個牛的烈士紀念館。此外便是著名鬥牛士的黑白照片。又遇到了一個雄赳赳的老者,他的做派和那天的老退役劍士毫無二致:他如沉浸在表演裡,一舉手一投足不忘他的男性風度。他照例驕傲而無禮,不耐煩於我們的問題。我很快就放棄了和他交談,也沒有嘗試讓他迎著我的話鋒。

  我只小心畫下了那個矛頭:

  那是一條方形的鋼,磨出的矛尖並非嶢嶢易折的細尖,而是一個方方的鈍角。也就是說:不是刺,是要在牛背上造成一個大破口。然後,當胖子往下搗的時候,他是在用一個鈍尖的鐵棒狠砸牛的脊柱。我的猜疑是可能的,那根脊椎多半是被搗碎了。

  戈雅的鬥牛畫也逸出了我的一廂情願。看著他數不清的勞作我只能苦笑,怎麼會有那樣的幻想呢,他是徹底的鬥牛崇拜者。他有四十幾張蠟畫,還有不知多少油畫,不厭其煩地描繪鬥牛。

  戈雅的畫中描繪的矛看來不同。比如他畫的《熙德鬥牛》:著名的武士熙德使用的,就是一種尖頭的長矛,它穿透了公牛的肚腹,露出了尖頭。

  雖然那也相當嗜血,但一切還算公平。因為馬沒有裝甲,牛還並非只被趕去受戮。它還擁有攻擊和獲勝的可能。

  所以戈雅的最佳作品是《Suerte de varas》(槍的運氣)。那是無甲馬的費厄潑賴時代,一切還都公平。畫面上,牛已經頂死了一匹馬,還有一匹也被剖肚流腸。馬上的皮嘎朵爾戰戰兢兢,一群粗筆觸勾勒的「小東西」擁擠背後。黑牛出神地站著,端詳著可笑的人類。我猜戈雅或許心中也有過一絲念頭,公牛是真正勝者的念頭。那幅油畫大約有4米之大,在戈雅鬥牛畫中多少有點異類。它無疑是一幅傑作,令人聯想思想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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