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
|
我想像著當年的阿拉伯戰士陀力格,想像他用牙齒咬著一柄彎刀,登上這座懸崖的情景。那場景不知為什麼栩栩如生。但是卡爾曼和她的民族呢,他們越過這條天塹的路徑卻漫漶不清。 如今臨近直布羅陀的港口是阿爾赫西拉斯。從輪渡上走下來的,大都是摩洛哥人。間或有一兩個日本學生,抱著厚厚的手冊獨自旅遊。天氣晴朗,可以看見海峽對岸。我聽見他們用日語低聲喃喃道;啊,非洲。我猜歐洲人的心裡會有所不同,他們大概會歎道;啊,東方。 海峽裡一片秩序與安寧。已經沒有放浪不羈的吉卜賽姑娘,沒有暗藏匕首的賣橘子小販,沒有走十步見十種的異族了。 從這港口可以去塔裡法玩,它也是一個阿拉伯人命名的半島。在歷史上,它是八百年裡穆斯林進出西班牙的第一個地點(旁邊的直布羅陀第二);從微觀上來說,它是《卡爾曼》故事的轉折:一天,唐·何塞聽說,關在塔裡法監獄裡的一個惡棍、他是卡爾曼的丈夫--出獄回來了。 後面的情節扣人心弦。手裡拿著安達盧西亞的地圖,兩腳又一個個地驗證著安達盧西亞的地點,我漸漸熟悉了小說依靠的土地。此時讀著,無論是依著龍達絕壁的橋,或是順著馬拉伽明亮的海,我的眼前如今栩栩如生地畫著盜賊們活動的路線。 總的來說,他們盡力靠近直布羅陀的北岸。但把一隻腳,留神地踩在山裡。他們窺測著城市,時而閃電般一擊得手;也隨時小心著,一步跳回山裡。 龍達的重重深山裡處處有他們的巢穴;路劫和殺人,內訌和爭風,銅管槍和刀子,黑垢的小旅棧,硬面包和泉水,如注噴湧的鮮血,不會疲軟的駿馬--都在這片山地的腹裡展開。小說第一章膾炙人口的開幕,也是讓富於情趣的考古學家在這樣的山路景色裡,和唐·何塞邂逅。 雖然山裡是家,但城裡才有獵物。他們利用最古老的那幾個城市,利用那裡複雜的人群和底層。種族、行幫、組織,都被他們掌握得淋漓盡致。沒有他們不懂的語言,但誰也不懂他們的語言。每一個骨瘦如柴的窮老婆子都可能是他們的眼線,每一個巷道深處的小鋪都可能是他們的據點。在古老的城市裡,老城如珍貴的古董,小巷如活潑的血管,深不可測的蛛網路徑和複雜空間使一切盜匪小偷們樂不可支。無疑,我們那種以「危改」的名義分片拆光重蓋的、商廈加百米寬馬路的城市不在此例。 故事在山裡和城裡有聲有色地展開,主角的前途和作家的設計,都漸漸地清晰了。唐·何塞終於跟上了卡爾曼的步子,但卻失去了她的愛情。 3 Cordoba 我特別喜歡科爾多瓦的大橋,以及它跨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可能是由於一種對幻覺的追求,我喜歡依著橋欄,一千年前的科爾多瓦時代就浮現眼前的感覺。 橋基是梭形的石座,一個個蹲踞在淺緩的水裡,好像在等著分開哪天會突兀到來的洪水。這種石基座使我聯想泉州的洛陽橋,似乎那時的古橋都沿襲一種隨意的曲線設計。橋面是起伏扭拐的石板,橋身很長,望去顯得低平。石頭和科爾多瓦大寺的石料一樣,色黃質地細膩,被水浸泡久了的棱角顯出水印,線條模糊。 這就是瓜達爾基維爾河。我想,即便遠在卡爾曼時代,盜賊和女人依著橋欄也會想: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瓜達爾基維爾河。河的名字是阿拉伯語「大山澗」。 摩爾人走了,但文化留了下來。就像大清真寺被改成了大教堂,但名字依然叫做La Mezquita (清真寺)一樣。水流比預想的小得多,秋冬之交的清黑河水,嘩嘩響著浸漫過河灘,流過一座黑木頭的大水車。 石頭橋面上,嘈雜的汽車一輛接一輛,發出轟鳴散出廢氣,好像堅持著要趕走這裡的古代韻味。難道真的市政當局一心要蓄謀破壞古橋麼?他們似乎特意設計了路線,讓公共汽車從這遠溯古羅馬時代的石橋上通過。 懷著如上專業考古人員的遐思,我盡可能多地打量這條河。一切都在這兒上演過,一切都化為了悲劇。誰能想像這裡曾經密集著圖書館和浴室、坊間最大的流行曾是收藏書籍?誰又能想像穆斯林歷史上最璀璨的結晶--Medina Alzahara (鮮花之城),最終又被穆斯林一把火燒光?……自然,我也沒有梅裡美那樣的眼福。小說裡的考古學家依在我躲閃汽車時靠緊的石頭橋欄上,眺望著瓜達爾基維爾河裡的成群浴女。而卡爾曼披著大披肩上了岸,慢慢地朝著他走來。如今哪怕在酷夏的傍晚,哪怕也是暮靄迷茫,半城婦孺聞鐘下水的浴女風俗,不可再求了。 科爾多瓦--這座古城經常被安排做悲劇的舞臺。梅裡美的第一人稱敘事主人公、瀟灑而富於人情的考古學家被吉卜賽女郎偷走表是在這裡,唐·何塞被無情的法律處以絞刑也在這裡。虛榮又倒黴的鬥牛士被牛犄角挑翻大丟面子的地點是在這裡,驕傲任性光彩奪目的卡爾曼的最期,也是在這裡。 他們默默騎上馬,走出了科爾多瓦的老城。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