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二八


  從第一次捂著大羊皮袍子烤著牛糞火算起,直到現在為止,每次讀到那一節我都有同樣的感覺。那故事太揪心了,直至今日,我不能判斷究竟錯在誰。絕望的巴斯克大盜喊著央求著,但吉卜賽美人狠狠地嚷道:「不!不!不!」

  所以,「在第二刀上,她一聲不出倒了下去。」唐·何塞用刀子挖了一個墓穴,埋葬了她的屍體,然後縱馬奔回科爾多瓦,在遇到的第一個警察派出所自首。

  我如今厭惡文學的通說。他們總說卡爾曼是個文學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蒼白的上流社會。我覺得最好大家都閉上嘴,因為這只是一個淒慘的故事。被漫長歧視製造的、做出來已是身不由己的淒慘的抵抗故事。什麼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層就是如此,粗野、真實、殘酷。我懷疑梅裡美寫的是一件真事;他學識深刻,又那麼勤於旅行。

  所幸的只是,小說沒有把她的死,和橄欖樹以及瓜達爾基維爾河扯在一起。科爾多瓦的郊外,這兩者特別令人珍惜。卡爾曼被殺的、離開科爾多瓦半夜路程的那個黑暗地方,好像遠離我喜愛的那條大河。按照她生前表達過的願望,她被安息在一片小樹林裡,而不是在一棵沙石地裡的橄欖樹下。

  4 羅馬尼學

  小說開篇處,有一大段對古戰場孟達的學究式語言。正巧,年前日本雜誌連載一篇《安達盧西亞風土記》,我把它們裝訂成一冊,帶到安達盧西亞充當導遊資料。於是我才知道,那段隨口道來的考據,並不是故事開局和敘事者出場緣頭的需要。原來梅裡美借小說一角,相當認真地(雖然口吻輕鬆)發表著自己的學術見解--他對孟達位置的研究。據這個日本學者的介紹,梅裡美提出的甚至不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達地望的正確詮釋者。

  這個信號使我留心了小說結尾。

  在結尾處(也可以說在小說結尾以後),他突兀地、也許可以說是不惜破壞和諧地,大段填進了一段「羅馬尼學」。 羅馬尼就是俗稱的吉卜賽,這個文縐縐的詞兒,是梅裡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

  當然不用說今天在北京,即便當時在歐洲,大概也很難找到一個能判斷這些語言學資料的學者。抑或梅裡美就是在與某些語言學家抬杠?作家不滿意低質地的學者的現象,在文學史上總是間或有之--孟達古戰場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覺地意識到:對這個結尾,梅裡美是在有意為之,他是較真的和自信的。

  不知為什麼,傅譯刪去了這一段裡的語言學例句。類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對付比如阿拉伯語詞的時候(如譯阿不都·拉合曼為阿勃拉·埃爾·拉芒)。與其說這是一個失誤,不如說這是一個標誌--我們的知識分子缺乏對特殊資料的敏感,也缺乏對自己視野的警覺。

  求全責備是不好的。只是,梅裡美的羅馬尼知識的刪節,使讀者未得完璧。而這個添加的突兀結尾令人感興趣:在他的時代,遠沒有流行冒充現代主義的時髦,他不顧那麼優美的一個起合承轉,把乾巴巴一段考據貼在小說末尾,究竟為了什麼呢?

  或許含義只對具備體會的人才存在。一些人,當人們視他們的見解不過一種邊緣知識時,他們不會申辯說,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鋒認識,很難和缺乏體會者交流。除非時代演出了駭人的活劇,人們在慘痛地付出後,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視的錯誤。到那時,昔日智者的預言才能復活。

  吉卜賽人是這樣的存在嗎?梅裡美是這樣的智者嗎?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米。」

  卡爾曼瘋狂地跳著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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