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承志 > 鮮花的廢墟 | 上頁 下頁 | |
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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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空氣,不是潮腥,是人的血統和神氣,在宣佈著阿拉伯的臨近和介入。滿街的小夥子、成年人、老者、胖子、消瘦者、窮人、紳士--每一個都魅力四溢。見鬼了,魅力最小的居然是姑娘!我必須說對進入這麼一個地方缺乏準備,仿佛這股美感帶給人一種罕見的緊張。在侏儒充斥的中國,我從未感到壓力會這麼臨近。 回到小旅館,打開護窗板,窗下是一個咖啡館。大學生們聚在這裡度週末,喊聲鬧聲一片鼎沸。我依著窗欣賞他們。胡吵亂嚷的男生使人安心了些,他們的學生習氣和校園腔散開在空氣裡,多少平衡了一點逼人的男性氣息。 我猜,無論法國也好西班牙也好,大概人們都會與我有類似的觀點:若干的北非血統使人驕傲,黑頭發的要比黃頭髮的優越。一個難題跟著來了:愈是在美男子的國度,女性美的標準愈不易確定。難怪梅裡美一下手就選定吉卜賽人當女主角:若不這麼辦,他會糾纏在一道難題裡。即便是黑頭發的歐洲姑娘、即便她們比起盎格魯-撒克遜人來,顯然更加健康、風情而苗條;但與她們的男伴相比,不能不說稍遜一籌。 我翻開從北京帶來的《卡爾曼》。出發前就打算在這兒開始,在旅行安達盧西亞的路上重讀它一遍。 男主人公唐·何塞在託付轉交母親的遺物時說:「……或是面交,或是轉交給一位老婆婆,地址我等會兒告訴你--你只說我死了,別說怎麼死的。」他還說,「倘若你上邦貝呂納(Pamplona),可以看到不少你感到興趣的東西……那是一個挺美麗的城。」 這是我引用的第二個傅雷譯名。邦貝呂納是包括埃裡仲杜在內的那一片巴斯克土地的一座城市,大盜何塞的孤獨母親在那裡想念著兒子。後來我多次為當時沒有繞了那個彎而遺憾--它和梅裡美時代一樣,偏離了去法國的大路。 現代的唐·何塞裡頭,也有人鋌而走險。大名鼎鼎的ETA如愛爾蘭共和軍一樣,在此地使人談虎色變。總想多瞭解一點巴斯克,顯然,美男子的臉龐背後,藏著嚴峻的話題。為了接近人,我們甚至在路上攔住人找話茬兒,力爭和人交談。 一次,獲得和一個人討論巴斯克語淵源的機會。坐在湛藍的海邊,暮色中的巴斯克風景一派靜謐。我的觀點,無非盼難解的巴斯克語能追溯到哪種突厥或蒙古語言,聽人講學術界有這麼一說--但是對了一堆詞,個個都對不上。 「可是我看見市中心的牌子,erdia 。如果-ia是地理後綴,這個詞難道不是和突厥語的『中央 』ordo 太像了嗎?」我強調著只知道的一個詞,其實對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打算堅 持。沒有erdia哪裡還有話題呢,我只想偷窺一眼巴斯克的心。他們的心裡,也綻開著流血的疤麼? 語言學家是一個巴斯克姑娘,但她完全不考慮突厥起源的可能性。我想起《卡爾曼》,就提起了這個話題。但西班牙人好像對梅裡美沒有太多興趣(這也是一個印象挺深的體會)。只是在問到唐·何塞的家鄉、埃裡仲杜的時候,才算找對了話題。 「Elizondo?太美了,」她說的時候搖著頭,吸著一口氣。 好像眼前的風景跟那個Elizondo不能相比。那不單是美景,還散發著濃烈的香味兒。而Elizondo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總不能處處走遍。還要多美呢?我不滿地想。在中國我們已經習慣了不毛之地。Elizondo就在那道山裡,凝視著隔開法國的那道深黛色的山脈,我企圖判斷那位安達盧西亞大盜的背景。 肯定很美,我想。而且它不會像西海固一樣必須理解才能看見,森林繁茂,它一定美得賞心悅目。不止風景,我判斷那裡的巴斯克人一定更加典型。好像一忽兒我猜到了梅裡美的思路,他恐怕曾經沉吟良久。他需要一位底蘊與卡爾曼精神相當的美男子,為了給將要出場的吉卜賽美女配一個合適的伴兒。 --怎樣才能達到不是閱讀的、而是一種如視覺如畫面的「匹配感覺」呢? 我明白了:淵博的他選擇了巴斯克人。在巴斯克的日子裡,以及後來聽說巴斯克的消息時,我常對這一選擇背後的見識,油然浮起欽佩之心。只是當時條件不允許我過份亂逛;何止Elizondo,即便是邦貝呂納,我也不打算繞道去探訪了。 因為安達盧西亞在南部遙遙呼喚。 小說的故事,畢竟發生在那片傳奇的土地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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